曹志伟[1]
中日两国永远是邻居,这是一个用搬家也不可改变的现实,所以相互理解最重要也最难。为了认识邻人,更为了认识自己,您不妨读读这本随笔集。
作家陈舜臣身在东瀛,心系神州。他描绘出中日文化交流的篇章,架起交流的桥梁。长期以来,中日关系错综复杂,文化潮流激荡多变。在这种背景下,陈舜臣紧握蘸满文化墨汁的笔,跨越近半个世纪活跃在日本主流文坛上。他不是站在单一的日本或者中国的立场上,而是站在超越中日文化的高度上,对中日关系及历史文化,发表了一系列富有哲理的见解。这些观点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邻人——日本,而邻人也恰似反照自己的一面镜子,从中可发现自己与邻人的不同之处。
陈舜臣关于文化的随笔代表作是《日本人与中国人》和《日本的中国的》,现将两本合译为《日本人与中国人》再版发行。书中关于日本人和中国人的讲解行文熟巧、典籍频出,令人回味无穷。其内容既不像学术著作那样晦涩难懂,也不像小说那样充满新奇,而是以轻松的语言阐明中日文化的异同点。其中独具特色的“求同存异论”、“邻人论”具有普世的价值,凝聚着作者对中日两国的特殊情感和美好愿望。
陈舜臣在书中讲述中日文化的异同点,使人既能看清日本也能透视中国,真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彼此又是那样的不同。作者在书中时而风趣横生,谐谑天成;时而机智精辟,暗藏针砭,令人在品味文化大餐的同时,也接受了新的文化价值。他的随笔没有玄妙难懂的内容,总是轻松有序地归入“中日文化随想”,往往随手拈来一个汉语词儿,就延伸扩展到遥远的古代,然后再折返回现代的中日文化接点。
陈舜臣在中日建交之前1971年写的《日本人与中国人》成为当时的畅销书。
他在书的前言中写道:“只有日中友好,本书作者才有安住之处。”一个文化人的坦率与真诚,由此可见一斑,我们从中可体会到当时日本的政治空气和作者对中日友好所特有的期待。他在书中用一问一答的方式,解答了中日不同的文化及习俗问题。这些看似浅见易懂的问题,由于文化取向不同极易引起误解。作家引用中国典故,用通俗的语言讲述了两国文化的渊源,从“唇亡齿寒”切入历史,列举两国历史中的具体实例,指出“同文同种”看法的片面性,而求同存异才是处理邻人关系的基础。他用“名”与“实”为例进行对比,是取实弃名,还是取名求实呢?重视集团效率的日本人在“名”与“实”面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而重视名誉和面子的中国人,则会选择前者。他还举例说明两个民族的不同点:“在洗脸时,日本人将毛巾在脸上移动;中国人则不移动毛巾而转动脸。这虽然是常见的习惯,但可表现两个民族性格上的差异。日本人支配或使用像毛巾这样的‘东西’得心应手,而中国人却将这种东西当作道具固定起来。”这个实例形象地说明了不同民族的习惯,对理解和认识各自的民族性格具有启迪性。这些生活细微之处经陈舜臣用“放大镜”写出来,比空洞的理论显得亲切而有滋味。
陈舜臣中日文化论的最大特点是在相同中找差异,即“求同存异论”。他采用谈古论今的对比方法,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和包罗万象的日常描写,介绍了中日文化的相似及异同之处,其目的是促进文化的交流。他指出“同文同种”认识的危险性,找出以血统为基准的日本和以人情为本的中国之间的差异。他认为要缩小这种差异重建睦邻友好关系,就必须在承认彼此差异的基础上进行相互交流。在当时,这种观点不仅纠正了日本人对中国文化“同文同种”的模糊认识,也成为日本人认识自己的一面镜子。正如评论家尾崎秀树所说:“这本书敏锐地指出日本人错误的中国认识,特别是‘同文同种’的观念,它不同于以往书籍的内容。在某种意义上,这本书不仅纠正了日本人的中国认识,也成为促使日本人深刻反省的书。”
陈舜臣还指出:“日本文明重视血统,中国文明则在于融合。”因为与血统相比,中国人更看重人的情感。中国文明是通过各民族之间的融合形成的,而日本文明根基则在于对血统的信仰。他进一步解释道:“中国之所以能延续发展至今,是它在扩大文明的同时,将野蛮人也列入自己的一部分,且不断注入新鲜血液的结果。另外,不重视血统的‘中华思想’使混血变得更加容易。如果中国也有像日本那样注重血统的‘中华思想’,中国可能会衰退,甚至走向灭亡的道路。”
陈舜臣深感要建立两国真正的睦邻友好,就要在文化上寻找接点,有必要指出和纠正人们的臆断和偏见,澄清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的一些模糊认识。这是正确认识邻国的途径之一。他的著作启发日本人,不仅重新认识中国人,同时也认识了自己。评论家尾崎秀树意味深长地说:“作者(陈舜臣)不是从日本和中国的相似文化出发,而是从相互承认两国不同传统文化的基础之上,来进行日中文化、民族传统比较的。独特的双重语言文化生活培养了作者虽身在日本,却能站在日本以外来观察日本的双重眼光能力……陈舜臣的这本从日中差异出发写成的著作,同时也是一部优秀的日本论。”笔者认为这是恰到好处的评价,因为书中关于日本吸取外来文化的论述也很精彩,是日本人自我再认识的参考书。
陈舜臣提出了“邻人论”,即通过相互理解达成两国真正友好的思考方式。他指出:“要想与邻人友好相处,我们不能忘记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邻人同自己不一样,我们不能任意地想象邻人的形象,一旦对方与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就会动怒。地理位置是不能改变的,日中两国永远是邻人,这是命运所决定的。无需赘言,两国间相互理解是最理想不过的了。”这就是说既不能单用日本式的也不能单用中国式的观念去理解任何一方,因为这两种观念都不能恰切地反映整体的中国或日本。
陈舜臣指出:“不了解对方要比觉得自己了解对方,而实际上导致误解强得多。”因为日本人和中国人的相似而不同之处,如稍不注意就可能产生误解。在中日恢复外交之前,不仅日本误解中国,而且中国也在误解日本,各自都觉得自己了解对方,实际上并非如此。例如对“忘却”一词,就有明显不同的理解。陈舜臣解释说:“在忘却上,好像日本人比中国人,不!不光是中国人,比所有的外国人都出色。”他认为中国人骂人的“忘八”是最重的骂法,即不知廉耻不懂忠孝礼仪之意,可见中国人对“忘却”是最憎恶的。反观日本人对“忘却”一词的理解,可能会令人吃惊,他们可能会认为“忘却”是一种美德,什么事情都记住不忘就不会有休止,“忘却”一切会使人轻松。因此,在对看似简单的“忘却”的理解和认识上,中日两个民族竟存在如此明显的差异。
邻居就是要相邻而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邻居关系。地理位置是不能用搬家方式解决的,只能用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缩小彼此之间的差异。陈舜臣通过讲解中日文化启发人们,不要以自己的想象来理解对方,更不要以先见之感来衡量和判断对方,以免产生更大的误解。而真正的相互理解,应建立在广义的文化认知上,这是实现睦邻友好的有效方法。陈舜臣的“求同存异论”、“邻人论”等,促使人们积极与邻人沟通,并从邻人这面镜子中清晰地认识自己。
在我国周边文化中,日本文化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由于在文化相互理解上,还存在着一些隔膜、误解和冲突,使得一衣带水的邻国往往形同陌路人而变得彼此疏远。对此,老舍先生有一段精辟的论述:“生在某一种文化的人,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像水中的鱼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由此可见,只局限于本国文化的人很难全方位地认识自己,而用跨文化精神,怀着理解和包容的心情,去与邻人接触或交流,则是相互认识的好方法。
笔者读陈舜臣的随笔常常感到,他的心和手好像没有任何约束,小到洗脸的方式大到两国关系,仿佛像一匹奔马在历史与现实中随意驰骋,或许随笔的意义也正在于此。随笔,随笔,一个“随”字,其义尽出。
读完这本书,您可能会觉得它就像一面双重文化的镜子,不但能照见“邻人”的日本,也能折射出“国人”的中国,还可能发现跨文化的新魅力。或许当您对邻人产生新的感悟时,也会对自己有新的发现、新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