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时代正在改变:民主、市场与想象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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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台湾民主地图

这个岛屿在20世纪的历史,就是一页民主的斗争史。

从民主转型的理论来说,并不是民间先挑战威权导致威权体制解体,而是既有的统治集团因为遇到某种危机而出现分裂,因此给予民间力量崛起的机会,而这正是台湾1970年代初的情况。

这个岛屿在20世纪的历史,就是一页民主的斗争史。

从1920年代开始,出现各种政治运动:有要求设置台湾议会的立宪主义,有为工人农民争取权益的左翼斗争,还有追求民族解放的运动。

当然,并没有成功。

1945年日本战败,国民党政权接收台湾,许多台湾人原本兴奋地期待回归祖国,没想到新的政权仍然如殖民统治般歧视与压迫他们。在这个背景下,1947年发生“二二八事件”,本地民众武装起义,国民党政府武力镇压,屠杀成千上万民众,其后更进一步进行“清乡”,肃清许多政治与知识精英。

1949年国民党政权在内战中失败,年底迁移台湾。就在国民党中央政府来台之前,5月20日台湾开始实施全面戒严,为战后台湾政治拉下了浓厚沉重的巨大黑幕。

在那个黑幕下,是一条坎坷蜿蜒的民主抗争长流,水上漂着的是腐烂的青春之花,沉在河底的是流淌着鲜血的肉体。

数千人因为政治理想,或因为错假冤案,死于独裁体制的暴力之下;另外几千人被囚禁、被虐待,耗尽他们的青春与生命。更多没有被囚禁、被消失的人,是在巨大的伟人铜像前,在无数的“爱国”标语和比标语更多的特务前,沉默噤声、心怀恐惧。

此刻,年轻的你试着掀开这个黑幕,看看里面的人是如何一代又一代、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挣脱黑暗,争取自由,并且最终拆下这片黑幕。

在这条历史之河中,黑潮退却了,但河中那些不断被历史冲击的小岛仍背负着无数悲伤与苦痛,或者理想与激情。你决定一一拜访那些沉默之岛。

首先,你来到台湾东南方外海的绿岛。

这个迷人的小岛现在是台湾的旅游胜地,充满青春、阳光与欢笑,拥有美丽的珊瑚,以及台湾独一无二的海底温泉“朝日温泉”。

但曾经,这是一座恐怖的岛屿。海岸边是两座白色恐怖时期专门囚禁政治犯的监狱:台湾省“保安司令部”新生训导处(1951-1965年),和“国防部”绿岛感训监狱(1972-1987年,通称绿洲山庄)。

现在,这些牢笼和外围区域成为绿岛人权纪念园区。在刺人的阳光下,你会先看到海边的“人权纪念碑公园”,这个公园成立于1999年12月10日。在广场中有一块垂泪碑,上面刻着曾被囚禁于此的柏杨先生的句子:“在那个时代有多少母亲,为她们囚禁在这个岛上的孩子长夜哭泣。”

在公园坡道的墙上,刻着一千多名为追求民主、人权而遭到政治迫害者的姓名。你轻轻摸着那些早已被无数人摸到发亮的名字;是的,这些名字正是那历史之河中最闪亮的光芒。

两座监狱现在则改为展示厅,展出白色恐怖的历史资料与相关文件,并让人们感受当时囚犯的生活状况。在那些依然幽暗的囚房中,你仿佛还听得见那些暗夜的叹息之声。

比囚禁绿岛更悲哀的,当然是生命的消逝。

你来到台北,走到新店溪畔的“青年公园”。现在这里是人们散步玩耍的地方,洋溢着幸福的味道:青年人谈恋爱,爸妈带着小孩散步,老人坐着享受时光。

但这里曾是最森冷痛苦之地:新店溪畔的草地是1950年代枪决政治犯的刑场。日治时期这一带叫做“马场町”,现在这里叫做“马场町纪念公园”。

在公园的纪念碑上写着:

“一九四九年(民国三十八年)大陆内战加剧,国民政府退守到台湾,为了坚壁清野大肆拘捕异己分子,当时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的热血青年,皆因触犯戒严令法而被逮捕,并在这马场町枪决身亡,因血流满地不断铲土覆盖,最后竟形成一座土丘;现为追思死者并纪念这一历史事迹,特为建造马场町河滨公园纪念丘,追悼千百个在台湾牺牲的英魂,并供后来者凭吊及瞻仰!”

然而,公园中并没有一一刻上这些受难者的姓名,当时的历史也没有被完整书写。

一如台北市的另一座纪念公园。

你从马场町来到台北六张犁的一座小山上,你知道,这也是当年许多在马场町消逝的灵魂飘荡的路线。

1993年5月,政治受难者曾梅兰多年追寻1950年代同案被处以死刑的异姓哥哥徐庆兰尸首,终于在六张犁的乱葬岗发现了他死去兄长的墓碑。这里不只是他哥哥,还有二百多位白色恐怖死难者的坟冢。

这些墓碑分布于六张犁墓园三个地方,一人一小块立石,上面刻着姓名、死亡年月日,有的刻有死亡地点如“马场町”。当年被处以死刑的政治犯,若无亲属领回尸体,多埋葬于此。徐庆兰当年被枪决后,因其家境贫穷,家人无钱领尸,遂被草草葬于此。

经由政治受难者团体争取,台北市市长陈水扁决议在马场町、六张犁设立纪念公园,并进行相关历史研究。后来在马英九市长任期内,先后成立“马场町纪念公园”和六张犁的“戒严时期受难者纪念公园”。

只是,虽然公园落成,此地却仍是一片荒烟蔓草,一如他们的历史、他们的故事是一段被人们遗忘的记忆。显然,我们的政府仍是如此轻忽那些白色恐怖受难者以及那段历史!

离开城市边缘,你回到台北的中心地带:忠孝东路的“喜来登饭店”。这里附近有“行政院”、“立法院”,是台北的权力核心区。但1968年,这个饭店和附近区域是“警备总部军法处”和看守所的所在地,意即台湾恐怖统治的核心。不论后来是送去绿岛,还是送往马场町,被逮捕的政治犯都会先送到这里来拘押、审判,甚至行刑。1968年之后,这个单位搬移到景美,附近还有负责侦防、逮捕和侦讯的调查局,负责军事审判的“军法处”和“军法局”,执行监禁的“军法处看守所”和“新店军人监狱”,以及枪决死刑犯的安坑刑场。连成一气的死亡地带。

几年前,景美的“军法处”和“看守所”改制为“景美人权园区”。你在一个无人的午后来到这里。一切都很安静,天空有些阴暗。

园区保留了当时的建筑如法庭、牢房、接见室、洗衣场等等,并且有几个展示区:一区是政治受难者的文学、艺术与电影的文化展,包括他们出版的书籍与影片;另一区是台湾人权历史与史料文物展;还有一栋独立屋舍是为涉入“江南案”而被软禁的前“情报局”局长汪希苓特别建的“高级”牢房,内有书房、客厅与寝室。

在园区中的“第一法庭”,曾经进行了台湾民主运动史上最重要的一场审判:1980年3月的美丽岛军法大审。

1980年2月,黄信介、施明德、林义雄、姚嘉文、陈菊、吕秀莲、张俊宏、林弘宣八人被以叛乱罪提起公诉,并在3月进行九天的军事审判。

你不知道看过多少次那八个人走进军事法庭前的照片,他们的从容、坚定与勇气总让人落泪。但落泪的不只是你。国民党因为受到国际压力,且以为可以让民众看到他们俯首认罪的样子,所以这场审判当时对媒体公开;没想到,许多记者却得以首次完整听到这些民主运动者的理念,一面记录一面落泪;而透过他们的报道,民众眼前所见的,是这些受刑者或悲壮或无畏地走进法庭,侃侃而谈他们对政治改革与台湾前途的理念。

最后,八人全部被判有罪,其中施明德被判无期徒刑。

在前美丽岛的历史,除了被处死被囚禁,还有更多人失去了自由。

你从景美来到台北最具艺文气息的街道:温州街。

温州街的一头是无数的文青咖啡馆、小书店,但在这一段住宅区,你如果拐两个弯,会穿越时光隧道来到一片日式住宅区。这一带大都是当年台大教授的宿舍,最特别的是殷海光故居。

你当然知道殷海光。他的名字和雷震、《自由中国》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是自由主义在台湾的重要传承者,但也因此不容于国民党。

殷海光晚年一直居住于此。在庭院中,有他自己挖掘的“愚公河”和“孤凤山”(其实只是一座小丘)。1960年,雷震被以匪谍罪逮捕后,殷海光很难再发表言论,并被特务严密监控。1966年,台大受到政治压力,不再续聘殷海光。1969年,殷海光在此郁郁而终。

但就在殷海光过世的历史时刻,时代正要改变。

从殷海光故居走五分钟,你会来到台北市现在重要的文化地标“紫藤庐”。许多人来这里品茶,看饶富味道的建筑,也感受丰富的历史。

这是一栋日治时期建筑,1950年后成为“关务署”署长周德伟的宿舍。周德伟先生本身是哈耶克学生,是一名自由主义者。1950年代时,雷震、殷海光、夏道平等人经常在此聚会讨论。1970年代中期后,此屋由其子周渝居住;由于周渝参与党外运动,因此许多党外人士与文化界人士经常于此聚会,举办活动。1981年,正式改为公开经营的茶馆,有更多思想与文化座谈,迄今如故。

这个场所真正见证了台湾从1950年代至今的民主与思想的火光。

你沿着这条历史之河,已经来到1970-1980年代爆发的民主运动。你必须再次离开台北,来到高雄,去见证威权体制如何反扑1970年代的改革力量。

1979年12月10日国际人权日,《美丽岛》杂志在高雄举办了一场示威游行,从《美丽岛》杂志社来到新兴分局派出所前的圆环举办演讲,警方强力镇压引发警民严重冲突。政府说警察对民众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反对人士则指控警方“未暴先镇”。更重要的是,事后军警单位展开了大规模逮捕。

当年的新兴分局如今还在,前面的圆环街道当然不复见当年的烟硝。高雄捷运站则设立了一个“美丽岛”站,并且有美丽的玻璃艺术“光之穹顶”。当年的美丽岛事件受刑人陈菊现在是高雄市市长。

美丽岛事件是台湾政治史上关键的转折点。整个1970年代的政治改革与文化运动风潮,到美丽岛事件画下了一个黑暗的句点,而可能让台湾陷入更肃杀阴冷的气氛。然而,民间社会崛起的力量已非“党国”威权体制可以压制得住,它将在1980年代更沸腾地展开。

你再度回到台北。就在高雄的美丽岛事件到次年3月景美的军事审判之间,还有一个地方,一个台湾民主运动史的巨大悲剧地点,你必须去。但记住,你必须忍住泪水。

1980年2月28日,当台湾民主运动的重要精神领袖林义雄还在牢里等待审判时,他在家中的母亲和一对七岁的双胞胎女儿,被不明身份的歹徒闯入屋内极为残忍地杀害,长女林奂均被刺六刀重伤。林义雄赴殡仪馆时,用头猛撞着无情的冰柜,痛哭哀号:“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死了……”(此刻,当我写下这些字眼,仍然背脊发凉,眼睛湿润。)

林义雄的住宅后来被基督教长老教会买下,建为“义光教会”,每年“二二八”早上都会举行追思礼拜。

你知道,台湾的民主转型是以和平著称,没有大规模的流血冲突。讽刺的是,整个1980年代转型是以林宅血案拉开序幕,而以郑南榕的自焚结束。

那是1989年4月7日。

党外人士郑南榕办过一份又一份的党外杂志,并一再被国民党查禁。他的杂志社的口号是“争取百分之百的言论自由”。

1989年1月,郑南榕因为言论不为国民党所容,收到“高等法院检察署”签发“涉嫌叛乱”的传票。他公开宣布“国民党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尸体”,并开始在杂志社里展开自囚行动,拒绝出庭应讯。

4月7日,警方前往《自由时代周刊》杂志社准备拘捕郑南榕,郑以准备好的汽油自焚而亡,留下妻子与女儿。

1999年,在这间郑南榕当时自焚的原址成立了郑南榕纪念馆及基金会。你来到这一间寻常台北社区的公寓楼房,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这么一场悲壮的大火。小小的纪念馆中当然有许多历史文物与资料,但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郑南榕自焚后被保留下来的办公室。

郑南榕自焚的一年多前,1987年7月15日,台湾解除长达三十八年的戒严,但这只是开启政治自由化的大门,真正的自由和民主还非常远:基本的言论与集会自由仍大受限制,“国会”也尚未改选。

于是,1990年,爆发了“三月学运”。

你来到“中正纪念堂”——这是为了纪念蒋介石这个现代帝王而修的庙,而几步路之外就是“总统府”:独裁者总是不愿意离开权力中心。然而,建造者一定没有想到,这个广场会成为一座人民的广场,抗议的广场。

1990年3月,数千名学生来到他们戏称为“中正庙”的广场展开大规模静坐,提出四大诉求:“废除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国会全面改选”、“召开国是会议”、“订定政经改革时间表”,并以“野百合”作为三月学运之精神象征。青年的火焰在广场上燃烧着历史的新页。

一周后,在李登辉接见学生代表的次日,学生宣布撤退。某种程度上,当年野百合学运的前三个诉求都达成了,尤其是“国会”全面改选,让台湾在进入1990年代的门槛时更往民主体制的架构迈进一大步。但这当然不全是学生的功劳,而是民主运动长期推动累积的社会能量,学生们只是扮演了关键的临门一脚。

走出“中正纪念堂”,你来到旁边这条通往“总统府”前的大道。在野百合学运时,这里还叫做“介寿路”,但1990年代中期改名为“凯达格兰大道”。这里曾是一个戒备森严的禁域,多停留几分钟就会被密布的宪警盯上;1980年开始,许多抗争游行都以此为终点,1994年陈水扁任市长时在这里举办一场舞会,被称为“空间解严”。

这里曾爆发一场又一场的抗争,气氛或紧张或温馨;例如1997年,数万人为了抗议治安败坏而游行到这里,用镭射光在这栋代表最高权力的建筑上打上两个字:“认错”。这是以高度创意进行意涵深远的反抗。2006年,“红衫军”曾在这个凯达格兰大道集会多日,也创下纪录。这两年仍不断有许多抗议活动,如农民连续两年高喊“土地正义”。

这些活动大部分是温驯而有礼的,不像1980年代的剑拔弩张。以背后的“总统府”为布景,人们在这里演讲、唱歌、喊口号,有时席地而坐,直至天明,然后平和地结束。

的确,在这个时代,大部分时候的抗争剧目你都已经熟悉,少见激烈冲撞。但能在“总统府”前守夜抗争,能用镭射光羞辱这个“最高权力中心”,这不正是那些被囚禁的青春、被牺牲的生命,用他们的一生所争取而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