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有一则故事,记孙子荆年纪轻轻,就想归隐山林。他告诉王武子的时候,本来要说“当枕石漱流”。也就是想在林野间枕着山石,闲听松风吹起天籁,走下溪涧,以清澈的流水漱口,汰洗尘世的烦忧纷扰。没想到一开口,说错了,说成“漱石枕流”。王武子问:“流可枕,石可漱乎?”孙子荆回答:“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这个孙子荆,可谓“死不改悔”派。不小心说错话,改正过来,不就行了?他偏不,偏要死咬着歪理,说“枕流”没错,因为要效法许由,听到有违清高的世间贪念,赶紧跑到河边去洗耳,算是袪除污秽。又说“漱石”也没错,因为要在林野隐居了,必需磨砺自己的牙齿,好吃粗粮。现代政治人物不讲诚信,不顾脸面,时常使用的手段是“硬拗”,颠倒是非黑白,还解说得振振有词,大概会引孙子荆为同志。台湾领导人自吹自擂,说执政以来做了不少好事,多到“罄竹难书”,被人指出用典有误,因为约定俗成的说法,是坏事做尽才“罄竹难书”。居然就有研究古代史出身的“教育部长”跳出来硬拗,说语出《吕氏春秋》,本来是好坏不分,都可以用的。
然而,我相信孙子荆一定会耻与为伍,说“漱石枕流”只是戏谑调笑的风雅话,并非颠倒黑白,不问是非,指鹿为马。我们也会接受这样的撇清,和《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一样,把孙子荆的言谈列在“排调”门,也就是调笑、开玩笑之类,甚至觉得特别有趣味,有境界。为什么?
因为文学艺术不同于政治。文学创作所展现的艺术思维,可以超越现实,可以让王维画雪地芭蕉,可以让杜甫写出《古柏行》的句子:“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偶尔会有人,像沈括那样在《梦溪笔谈》提出疑问,说四十围是直径七尺,树高二千尺,柏树岂不太为细长,不合情理吧?我们听了,会一笑置之。也不知富有科学精神的沈括,是在那里“排调”,还是发挥科学实证精神?总之,大多数人会觉得,艺术上不合情理的“硬拗”,有其特殊的想象趣味,拆除了惯性想象的樊篱,让我们的心灵任意翱翔,海阔天空,鸢飞鱼跃。
政治话语则不同,因为牵涉的是国计民生,是具体真实的现实生活。来一个充满激情想象的“亩产万斤”,“一天等于二十年”,所造成的天灾人祸,真是罄竹难书,一点也“排调”不得。政治人物最好老老实实,是非分明,廉洁自守,不要天天想着做诗。下焉者也不要乱引古典,颠倒黑白,说错了就承认,做错了更该承认,鞠躬下台,不要硬拗。
因此,还是文学艺术领域好,说错了,还可硬拗。其实,“枕石漱流”是魏晋时人常用的话,形容隐逸的行为。但是,说成“漱石枕流”,不合常情,反倒成了千古佳句,连近代日本文豪夏目金之助都因此改名,成了夏目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