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说到无籽葡萄也被称为“奇石蜜食(奇什米什)”,只取中间两个字便是“石蜜”。根据《本草纲目》的解说,似乎石蜜是指冰糖。不过,也有人认为,同样是“石蜜”这个词,在某个时期是指“奇石蜜食”。据说在魏文帝(220-226年在位)的诏书中,曾把南方的龙眼、荔枝和西域的葡萄、石蜜并列。龙眼和荔枝都是水果,与之同列的必然也是水果。或许,3世纪初,石蜜就是指无籽葡萄也说不定——这是从前文引用的乾隆帝诗作的注解中得出的推测。
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一带过去被中国称为“石国”。“塔什”在突厥语中指石头,“塔什干”即石城之意。关于此地,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作“赭时国”。“赭时”在波斯语中也是石头的意思。在中国的史书中,也有写成“者舌”、“拓支”、“察赤”的例子。汉字的“石”字与其发音相近,“石国”这个名字兼顾含义和发音,堪称理想的翻译。
也许因为它是产于石国味甜如蜜的水果,所以才被名为石蜜。据说无籽葡萄的原产地是布哈拉,位置就在塔什干附近。
如此说来,我觉得石榴的“石”或许也是因为产自石国而得名。不过,石榴好像是从“安石榴”简化而来的,一直被认为是安石所产。从发音来看,安石国应当是“安息”——现在伊朗至阿富汗一带。
不少人认为,从西域引入石榴的是汉武帝时期的张骞。这是个没有根据的说法。我认为葡萄应当是在东西方贸易往来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传入中国。
葡萄不喜湿润,是一种不易侍弄的植物。而石榴并不那么费事,它应当也是在不知不觉间遍及了东方世界。
石榴也写作“若榴”,它的日文发音“杂库罗”应当是音译自后者。“榴”字则是从“瘤”变化而来的,因树上多木瘤,故以“榴”命名。
进口自由化之后,外国水果大量进入日本市场。最近也能在水果店见到加利福尼亚出产的大石榴,这让我觉得十分亲切,我决定买来尝尝。这种比拳头还大的石榴我曾在新疆的吐鲁番吃过。西域的石榴个头大,而且不像日本的石榴那么酸。甜味浓厚,堪称美味。
一个人的味觉,因当时的身体状况以及周围的气氛不同,会有相当大的差别。尤其是味觉记忆,应当说是人的感官记忆中最不准确的一种。以我不那么确切的味觉记忆,我感觉吐鲁番的大石榴与加利福尼亚出产的石榴,在味道上几乎是一样的。
在西域那么粗放的土地上生长,一定会长出大得出奇的水果吧。可以想见,这样的水果被移植到东方后逐渐变得小巧。日本的石榴不但酸,而且颗粒细小,如果要一粒一粒地吃会很费事,所以嫌麻烦的人大都对它敬而远之。我想建议这类人不妨尝试一下大石榴,相信对石榴的成见一定会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
在中国的古文献中,不时会有关于特大石榴的记载。个头变小的石榴因土壤等条件不同,有可能会返祖归宗地长出特大的果实。
《洛阳伽蓝记》记录着6世纪前后北魏国都洛阳的情况。
北魏是鲜卑族的拓跋氏创建的王朝。关于鲜卑族的由来,有说来自东胡的,总之,是来自塞外的北方民族。他们放弃了原有的生活方式,为了成为中华文明正统的后继者,于493年把国都从平城(今陕西省大同市)迁到了洛阳,甚至在朝廷中禁止使用本民族的鲜卑语。在他们看来,中华文明光辉灿烂,是值得向往的先进目标。
鲜卑族建造的都城洛阳是对这种向往的实现。因工匠多是汉族,建成的是一座汉族样式的国都。从东汉时期开始,这座城市就居住着众多的西域商人。他们建造了寄托信仰的寺院,即洛阳白马寺。
佛教在中国广为普及之前,就已作为住在中国的西域人的宗教而存在。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中国人对佛教似乎并不关心。
然而6世纪左右的洛阳已经呈现出一派佛教都市的景象。伽蓝处处,其中有不少是像永宁寺、景明寺那样的大型寺院。不论在建筑的规模上,还是从寺院的历史来看,仍然以白马寺最为出类拔萃。
《洛阳伽蓝记》第四卷有关于白马寺的记述。
据说白马寺的浮图(塔)处,种植着荼林与葡萄。荼林也作“涂林”,传说因张骞自涂林国得石榴,故以国名转而指石榴。在由西域人最初建立的寺院塔前,种植与西域有渊源的石榴和葡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而且这些石榴和葡萄——异于余处。
它们跟常见的石榴和葡萄不一样。书中还说,葡萄的颗粒大于枣,石榴的果实重达七斤。
度量衡的单位因时代不同而变化,现在的一斤为五百克的标准大致形成于唐代以后,此前的一斤约为二百二十二克。即使按汉代的一斤等于二百二十二克来计算,北魏时的七斤也重达一点五公斤以上,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大得出奇。
到了白马寺的石榴和葡萄成熟的时候,皇帝必定亲临白马寺。有时也把果实分赐给宫女们,得到这些硕大味美的珍果之后,宫女们又将之分送给亲属,大概是想请亲人们也品尝一下这天下闻名的“奇味”。而接受赠送的人也舍不得吃下这难得的天下绝品,于是又将它转送给平日对自己有恩的亲友。得到转送的亲友也一样觉得吃了可惜,便将果实又送给自己敬重的人。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转送下去。
当时洛阳人有一句话:
——白马甜榴,一实直牛。
白马寺的石榴,一个就抵得一头牛的价值。可见其珍奇程度。
较北魏稍前,曾由出身匈奴的前赵和后赵两个短命王朝统治中原。后赵王名叫石虎,在史书中被描述为典型的暴君。他建都于洛阳附近的邺,有一本记述这段历史的书叫《邺中记》。
——石虎苑中有安石榴,子大如盂碗,其味不酸。
原来不时也出现过特大号的石榴。
盂和碗都是盛饭的容器,想是海碗一般大小。重达一点五公斤的果实有海碗那么大,倒也不足为奇。这样的话,形容它比拳头大似乎远远不够,说是有小孩的头那么大,也不为过。
说到小孩的头,我不禁想起鬼子母神的传说。
鬼子母神是保护幼儿和保佑安产的神,直到今天日本各地仍有供奉。不过此神在印度叫做诃梨帝,原是鬼神之妻,生了五百个子女。她是个极其邪恶残忍的夜叉,专以他人的幼儿为食。佛陀为了惩戒她,故意把她的一个孩子藏起来。鬼子母神痛失一子,哀叹不已。佛陀告诫她说:
——只不过是五百个之中的一个,你就悲哀至此,那些被你吃掉了孩子的父母又如何呢?
鬼子母神翻然醒悟,从此变为善神。
鬼子母神为寻找那个失踪的孩子,动员眷族魔神展开翻天覆地的搜寻。这幅图景自古以来都是中国画的一个常见题材,其中最有名的是波士顿美术馆收藏的石涛(17世纪画家)的作品,这幅画几年前曾在日本展出。
转变为幼儿保护神以及安产之神的鬼子母神像大多左手抱婴儿,右手持吉祥果。这吉祥果就是石榴。
传说佛陀曾说:
——想吃幼儿的时候,就吃石榴吧。
不过手持吉祥果的神像不仅有鬼子母神,比如持世观音以及孔雀明王手里拿的也是石榴。
石榴的大小,以及吃的时候流出的红色果汁容易让人联想到血液,所以才有人把它和幼儿的头联系在一起吧。
吉祥果即代表吉庆祥和的果实。而石榴果多籽,所以被当做多子多福、子孙繁荣的象征。也有人用石榴图作为庆贺新婚的礼物。反之,无花果的字面含义即无花之果,因此一直被看做不吉祥的果物。祝贺新婚的时候,如果送一幅无花果图,一定为被认为是心怀恶意。
以上说的都是大石榴的事,其实也有小巧可爱的石榴。
在北京紫禁城内,地面多铺石板,很少看到裸露的土地。通常都是用大型花盆盛土,种以树木置于各处。花盆再大,也难种出繁茂的大树。紫禁城内的盆栽树木中有很多石榴树,在满眼的白色大理石壁间,淡红的石榴果实显得非常醒目。
中国宫廷,特别是后宫御苑中,自古多植石榴树。也许石榴的娇艳正适合于后宫的色彩。
传说唐朝代国公主化妆时爱用石榴果实来代替胭脂,至于她是把石榴用作腮红还是口红,却不得而知。当时已经有了染红指甲这样类似现代指甲油一类的化妆法,石榴的应用范围也相当广泛吧。如果石榴的果实被用作化妆品的话,石榴的种子自然会被丢弃于后宫的庭院中并在那里生根发芽。据说代国公主的红妆法招来许多效仿者,以至在当时的后宫中长出了成片的石榴林。
过去形容宫女的衣裙为“石榴裙”,这个名字好像是源于裙裾的石榴色。
鬼子母神手掌中托着被称为吉祥果的石榴,所以有向鬼子母神贡石榴的习俗。人们大概以为她爱吃的是石榴吧。
并非如前所述,石榴是用于代替幼儿的头。传说总是越传越离奇,甚至产生石榴与人的滋味相似的说法,这更是无稽之谈。
一茶[6]一边轻拂着自己的破棉袄,一边咏道:
石榴跟我是一个味儿的。虱子,你爬去吧。
这俳句的意思是说,既然人和石榴的滋味是一样的,那么我身上的虱子,你还是去吃石榴吧。
对于神像所持的吉祥果其实没有必要牵强附会,但石榴自古就可作药用,保护幼儿的鬼子母神手里拿着它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石榴皮可作止痢药,还可抑制胃肠内的异常发酵;据说也是驱除蛔虫的良药。有的家庭用石榴果汁治疗咽喉炎、扁桃腺炎。寺院内多种植石榴树大概也是为了作舍药。
日本人忌讳在庭院中种植果树,但石榴、梅树之类来自中国的“唐样”树种,则被当作例外。也许因为不是日本原产,不依照日本的风俗习惯也不碍事。在后宫的庭院中,石榴因其色彩娇艳而与环境相得益彰。在寺院和私人家中,石榴因其药用价值和外观美丽而备受青睐。
说到忌讳,同样是来自西域的植物,葡萄在日本却不能被随便种在庭院中。葡萄一类蔓生植物长势自上而下,与“零落”相通,所以被视为不吉利之物。
前面引用的一茶的俳句虽然幽默,但日常生活气息却过于浓郁。在日本,石榴很少入诗,在中国则比较常见。也许因其色彩艳丽,大多数作品都把石榴与女性及其娇艳形象联系在一起。李商隐的一首无题诗中有一句:
断无消息石榴红。
大意是一个女子思念杳无音信的心上人,连身上穿的石榴红裙都叫人伤感。关于“石榴红”三个字,有人认为所指并非衣裙而是石榴酒。这句之前描述的是室内的景象,所以这句的“石榴红”也应当指室内之物,故而产生石榴裙和石榴酒两种说法。石榴酒不但颜色鲜红,也是一种合欢酒。以更直观的理解,也可说是把眼光移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庭中颜色正红的石榴。因为接下来的一句描写的是室外的景象。
在诗歌中让石榴登场,可以令人联想到女性,也可渲染出浓厚的色彩氛围。
东汉的大学者蔡邕(133-192)有一首《翠鸟诗》:
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
翠鸟时来集,振翅修形容。
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
这是一首色彩之歌。石榴作为一种西域植物被引进东方,为这片土地增添了丰富的色彩。这色彩不单渲染了风景,也渲染了诗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