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
从拉法伊返回[57]。在班加苏停车,今早从那里出发。又在佛鲁姆巴拉过夜,汽车需要清洗。驿站很舒适,但村民疥疮生得非常厉害。我的脚痛得穿不上鞋,只能坐着,继续读《巴伦特雷的少爷》。
那患麻风病的孤儿,被所有人抛弃,马克本来给了钱,够他吃一星期的木薯(但应该给他食物的女人没有守信)……一生中没见过这样悲惨的生灵。
班巴里 十月十三日
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个小麻风病人,响起他微弱的声音,仿佛已经远去的声音——从佛鲁姆巴拉到阿林道,在阿林道午餐,又到班巴里,已是黄昏(即开了十小时的福特)。一路上接二连三的意外小事故;各种各样的故障;一座桥在我们车下裂了,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没栽到河里。
班巴里 十月十四日
早晨一醒来,就是达克帕人的舞蹈[58]。二十八个八至十三岁的小孩从头到脚涂上白色,头戴一种竖着四十来支黑红色芒刺的帽盔,额头饰有小金属环做的流苏。人人手里拿着一条和绳子编在一起的灯芯草做的鞭子。有的眼睛周围画了一圈黑红格花纹。一条酒椰纤维短裙给这奇异的装扮更添怪异。他们一个跟一个站成一列,表情严肃,在二十三个长短不一(三十厘米到一米五)的土制或木制喇叭伴奏下跳舞,每个喇叭只能吹出一个音符。另一组达克帕人,十二个,年龄大点,一身黑,向前一列舞者的相反方向舞动。十二个女人不久也加入舞蹈行列。每个舞者都有节奏地迈着小步向前移,脚踝上的脚环随之叮当作响。吹喇叭的围成圆圈,中间一个老妇人用一簇黑色鬃毛打拍子。她的脚下有个块头很大的黑魔在尘埃中扭动,假做受痉挛折磨状,同时还不停地吹手中的喇叭。嘈杂声震耳欲聋,因为在喇叭刺耳的声音之上,除了那群白色的小舞者,所有人都不知疲倦地扯着嗓子唱着、吼着一首奇特的曲子(我还记录了下来)。
两点左右出发去莫鲁巴。晴天。非常漂亮的村民;终于有干净健康的皮肤。村子很美。要不是外面的装饰画,那些圆形茅舍便都差不多;那是些粗略的三色壁画,黑、红、白,简单勾勒出人、动物和汽车,有的画得很优雅。这些装饰画有屋檐遮风挡雨,宽大的屋檐也遮着环绕茅舍的一圈走廊。
路两侧非常漂亮的禾本科植物,好似巨型燕麦,发黄的旧银币色。
灌木丛林中遇上朗布兰总督,激动不已。
一小时后,离我们要过夜的莫鲁巴二十公里,见到德·特雷维斯夫人和博塞尔医生,正统计他们刚给接种过疫苗的人数,忙得不可开交。
十月十五日
在莫鲁巴过夜[59]。
朗布兰昨天建议我们到克朗佩尔堡看看,而不要直接去锡布堡。
这一带景观发生变化:森林稀稀疏疏;树木不比我们的高,树荫遮蔽着高高的禾本科植物,还有一种新的蕨类植物。在姆布雷用午餐。风景非常秀丽,岩石环绕,简直以为身在枫丹白露。我一枪便击落一只栖身在一棵枯树顶端的大秃鹫。我从未打过猎,获得这样的成功,真是又惊讶又得意[60]。
在姆布雷和克朗佩尔堡之间,遇见一群狒狒。它们任人靠得很近,有几只个头巨大。
村庄还算漂亮,但很穷。其中一座村子里,六十几个妇女正一边唱歌一边捣能出橡胶的根茎;没完没了地干,报酬低得可怜。
在克朗佩尔堡,黄昏时分,突然刮起一场骇人的龙卷风,驿站周围,特别是我们的住处和行政官员格里沃先生家之间,大量柔弱的塞阿拉树被刮倒,有些树枝飞到远处。我们到格里沃先生家吃晚饭,就在回来的路上意外遇上龙卷风。风太猛了,我们几乎要被刮跑,加上闪电暴雨,什么也看不清,我和马克两人走散了,就像格里菲斯[61]的电影中的情景,狂风大雨中晕头转向,直到驿站才又见面。
阿杜姆和乌特曼在这儿见到了阿贝歇的朋友,我们一回来,便向我们请假,去纳纳河对岸的阿拉伯村玩一宿。我们没指望他们回来,但天刚亮,他们已经在干活了,烤面包,熨衣服……
锡布堡 十月十六日
半路刮起强劲的龙卷风。风景(我指的是这里的地貌)少有变化;除非在有一点水的地方和洼地、斜坡地带,才会突然又出现树干底部变粗像爪形、有气生根的高大树木,还有藤本植物纠结缠绕以及林下灌木的全部潮湿的秘密。两座“森林长廊”之间,长长的一段空间里,不高的树木,矮树丛,全都盖满攀缘植物,以至于只能看出一种连续的软垫似的隆起。这种绿色的隆起只有在让位给玉米地和稻田时才中断。作物中间树仍然很多,树干终于摆脱了攀缘植物。许多树枯了,但好像并不总是死于大火。即使在干枯的支流,大批枯树仍然令我惊讶。树皮往往全脱落了,树好像成了秃鹫的栖息之所。不知道几年之后,这种持续、经常、有意或是偶然的林木毁坏是否会导致降雨状况的巨变。
穿过村庄时,总有妇女孩童热情行礼致意。他们奔跑过来,孩子们到路沟边猛然刹住脚,向我们行的类似军礼;大一些的,像在音乐厅里谢幕一样,向前躬身,上身微微偏向一侧,左腿向后蹬,笑得嘴咧得大大的,牙齿全露出来。我想还礼,抬起手,一开始他们害怕了,纷纷逃走,但一明白我的手势的意思(我把手臂抬得更高,伴之以最灿烂的笑容),便是一片叫喊、欢呼、顿足,尤其是妇女。这种狂热既出于惊讶,也出于欢喜,因为白人旅行者能在意他们的主动亲近,并真诚作答。
十月十七日
四点起床。但要等天光稍稍放亮才能动身。我多么喜欢这些日出前的启程!不过在这个地区的出发没有沙漠中的粗粝高贵之美,也没有我在沙漠中体验过的那种既粗犷又绝望的喜悦。
十一点返回班吉。
附 录
乌班吉-沙里公路网全长4200公里,是朗布兰总督1917年担当殖民地领导职务以来建起来的。
加蓬的总督一届又一届,都没能让这个殖民地(可以行车)的公路超过十二公里。因此我们看到那个地区仍在实行搬运劳役,百姓饱受其苦。
我很清楚朗布兰总督占了地利,土质好,地势起伏小。但是人不管做什么大事,一旦成功,总有人觉得他占了什么有利条件。这一巨大工程最令人瞩目的是它是在没有工程师、技术员等的帮助下完成的[62]。殖民地极为有限的财政预算无法应付技术人员的咨询和领导开支。我钦佩朗布兰总督,他能信任土著并坚信他们可以独立承担交给他们的艰巨工程。他组建培训的团队经受住了考验;他们表明黑人的聪明灵巧完全能胜任一项他们懂得其目的和益处的工作。虽然有时超过了原定的服劳役的天数,但这不要紧;当地人自己并不反对一项他最先获益的工作。(相反,在那些定期发大水的地区,他知道,公路要不断重修,他的辛苦将永远得不到回报,他就不愿意去干这活儿了。而恰恰是这些地区,河运可以行得通。)
要想明白乌班吉-沙里公路网结束了什么样的危难,只要看看搬运劳役制使当地人处于何种境况。
我们在1902年的一份报告中读到:
“一年多来,形势日益艰难。筋疲力尽的曼贾人再也受不了,再也不想干了。他们现在做其他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死,就是不愿去搬运……”
“一年多来,各部落开始解散。村庄瓦解,家庭离散,人人为了躲避抓壮丁的人,抛弃自己的部落、村子、家庭和庄稼,到灌木丛林中去,像被围捕的野兽一样生活。没有了作物,也就没有了粮食……饥荒接踵而来,近几个月,曼贾人成百成百地死于饥饿和赤贫……我们自己也尝到了苦果;克朗佩尔堡受到前所未有的断粮威胁;它是由姆布雷高地和巴坦加福供应站供给食物的,两地的挑夫要走五天的路送来面粉和黄米,因此对于每个运粮挑夫来说,就是每月平均要走十到十二天路。”
“招募人员为了找到挑夫,要穿过空荡荡的村子和被抛弃的田地进行真正的围猎。为我们服务的地方卫兵,甚至临时帮手的曼贾人,被派到自己家乡去征募挑夫,他们当中没有哪个月没有人受到攻击、伤害,还常常被杀和吃掉。”
“为了阻止大批出走的人口过法法河和瓦姆河,我们的小行政驻地‘采用军事方式’[63],东南西北,曼贾人四面受到驱赶,像被围捕的孤独的困兽,或藏在丛林中的某个角落,或躲进某个一般人到不了的岩洞里,变成穴居人,悲惨地以草根为生,直到饿死,也不愿来挑担。”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必须这样。给养超过其他任何考虑。武器、军需品、交换的商品需要运输。安抚,鼓励,威胁,暴力,镇压,犒赏,报酬,今天面对曼贾人可怕的恐慌,这一切都不灵了,而几年前,几个月前,这个民族还是那么富裕、人丁兴旺,聚居在广阔的大村子里。”
“再有几个月,包括整个格里宾吉河流域范围内,东至格里宾吉河,西至法法河,南至温古拉,北至克朗佩尔,都将成为一片荒漠,破败的村子和废弃的农田散落其间。没有粮食和劳动力,这个地区就完了。”
“如果在近期之内不彻底取消搬运劳役,格里宾吉河流域,至少在纳纳和克朗佩尔堡之间的地区,将无可挽回地消亡,没有人手和粮食,我们到时候能做的唯有撤离一个荒凉、破败的地区了……”
在《行政长官助理博比雄先生关于1904年七八月政治形势的报告》中,也有:
“在纳纳地区,搬运问题变得日益尖锐。纳纳的曼贾人筋疲力尽了。他们一次又一次想尽一切办法逃避服搬运劳役,他们再也不想干了。他们现在做其他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死,都不愿去搬运……”
“聚居区一个接一个解体,任何办法都不能制止这些迁移,这个地区已变得一片荒凉,而过去它曾经作物丰富、人口众多。”
“今年,和之前做的承诺相反,要求这些居民完成的任务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额外的苦役,首先是招募大量劳工去修公路,运送换班人员及修路器械,一车队弹药需要一次性卸走,最后还有运送‘于泽斯号’[64]。这之外再加上粮食需求更大更频繁,而当地人连自己起码的生活需求尚不能满足。而且就在雨季,当地人最需要照管他们的庄稼的时候要他们做出所有这些努力。”
“查阅前几任的报告,我们发现,1901、1902、1903这三年,每年都给曼贾人两个月休假,让他们可以照看庄稼。今年,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假期。这些不幸的人死于饥饿和劳累;他们从来不在家里,无法种地。”
“在本地指挥官、行政长官布吕埃尔的报告及我的前几任托马赛、罗尔和托克的报告中,都多次陈述这种状况。”
“要想走出这种困境,只有积极推动公路建设,并且刻不容缓地在法国订购运输用的必要器材,取消搬运劳役。[65]”
“必须这样……”,我在上文给这富于悲剧意味的话语下面加了着重线。
必须这样,为了维持非洲内陆行政机构驻地的存在。必须这样,否则已开始的大业就要濒临破产,就要眼睁睁看着巨大努力的成果化为乌有。有了定期汽车运输服务,今天搬运劳役变得没有用了,但正是这种搬运劳役,也只有搬运劳役使汽车运输成为可能;因为这些汽车必须运到那里,只有轮船能把它们运到目的地,必须由人把拆卸了的汽车扛着运到船上或船下,先是在过了刚果河最初几段急流的斯坦利湖,然后是在乍得流域。这种可怕但临时的制度,能得到许可,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正如修建铁路必然带来痛苦和死亡一样。整个地区,说到底是当地人自己最终从中获益。
特许经营公司强加在土著头上的可恶的制度却另当别论。我们一路之上有机会见到,这个或那个特许经营大公司使被称为“橡胶放血者”的土著所处的境地并不比上文描述的情况强多少;而这仅仅为了几个股东的利益,仅仅为了他们发财致富。
那些大公司,作为回报,给当地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做[66]。授予这些公司特许经营权,是希望他们“开发”当地,而他们却“利用”了当地,这不是一回事。这里的血被吸干,像橘子一样被榨干,不久只剩下空空的橘子皮被一扔了之[67]。
“他们对待这里的做法就像我们不该留下这个地方似的。”一位传教士对我说。
这里就不再有什么必须这样站得住脚了。这种恶没有用处,决不能这样。
通过种植塞阿拉,当地人就不受特许经营公司的制约(因为这些公司无权经营种植的橡胶,而只能经营丛林橡胶),朗布兰总督的这一举措为当地人从而也为殖民地带来的好处和他建的公路网一样大。
我刚刚读了上奥果韦公司董事会(1926年9月9日的常务董事会)董事长D.R.先生的报告。我没有到过加蓬,只是从传闻得知那里的惨状。我对上奥果韦公司一无所知,很愿意相信它与各种指责、各种怀疑无关。但我承认无法理解报告中的这几句话:
“市场的暂时复兴使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业务,我们十分高兴,因为没有了这些地区存在的唯一这项经济活动,我们不禁要担忧当地人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你们公司在长期发展过程中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们的命运。对那些对此表示怀疑的人,我们很容易用官方数字来回答,并表明上奥果韦公司的特许经营过去是加蓬土著居民的保护者,今天是加蓬土著居民的蓄水池。[68]”
真是太好了!如此说来这个公司与众不同,他把当地人的命运挂在心上。不过,竟然说:没有我们,当地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在我看来还是显得有点缺乏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