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属于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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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没法逃脱

我像一片奶酪被嵌在发成一团的黑面包里,我伸出手尽力拉住横杆,我以跳芭蕾的姿态踮着脚,贴着车门从最末一格台阶徐徐升起,我正蓄积力量从最低一级越上第二级。但我前面男人的屁股几乎搁在我的宽脑门上,我抬起手臂挡在额前,因为空间过于紧密,感觉上我好像是扑在他的臀上。我不吭声,却在手上用劲,幻想能将他推挤进前面的人缝里,像一片加热的奶酪溶化在面粉发酵后的空洞内,留出足够的空间让我安放宽阔的脑门和胖圆的脸腮。

我听见一个女人因为气恼而走调的嗓门,“你想干什么,出外快啊?”

然后是男人的反驳,“乘车子总是要碰到的,啥叫挤公共汽车啦?这就是挤!你要舒服就去乘小汽车,呵,为什么不去乘小汽车?”

男人的声音就像从小箱子出来,在我的脑门前嗡声嗡气地盘旋,说话的人正是将臀部搁在我脑门上的人,我幸灾乐祸地倾听女人气急败坏地回击,“你有本事你怎么不去坐小汽车,到这儿来捞外快,垃圾!……”

“哼,你才是垃圾!……”

我笑起来,所有的争吵,争吵的起因和争吵运用的言辞几乎都是相同的,我挤了十几年的公共汽车,也就是说我作了十几年的旁听者。而我的人生与这一片永无止境的漫骂是咫尺天涯,我的笑容一定是傲慢的,我把手肘支在男人的后臀上,我知道他已经树敌,用不着担心他来反击我,这就叫乘虚而入。

就在我洋洋自得的时候,我听到妈妈的声音,天哪,她就在车厢里,从声音估摸,她是站在衔接前车厢与后车厢的圆盘一样会跟着拐弯的车子转圈的中间部分,妈妈喜欢从中门上,然后站到转盘地带,比起前后车门的拥挤,那儿可回旋的空间相对辽阔,你可以从前挤,也可以从后挤,总之你有了选择,这是妈妈从多少年的乘车经历中获得的宝贵真理,她总结这些经验的时候,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沾沾自喜,似乎为了获得这一个真理,所有付出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此刻,她的说话声在争吵声的间隙,像被阻塞的地下水从水泥做的地表的形形色色的裂缝里涌出来,是的,她的声音跟自然界的声音一样自信泰然不受任何人为的妨碍,终于使争吵声变得越来越犹疑、虚弱直至完全消失。

“她生出来的时候,手臂只有这么细……”她比划着,一定是伸出大拇指,她已经无数次地向我比划过,果然旁边听众发出“啧啧”响声,当然是女人的声音,大概与她年龄相当,被少年称作“老阿姨”的那类女人。

“屁股只有这么点……”在用自己的手掌作比喻。

“那跟一只刚出来的小猫差不多!”陌生女人惊叹。

“就是小猫,就是小猫!”妈妈喊道,“才一千五百克,早产两个月,根本不能相信那是一个小人,才那么一点点,就像从猫肚子里出来,我把她从医院保暖箱里抱回来的时候,其实不指望她会活下来,那时候,她拉的尿才这么一点,”她肯定是用食指和拇指圈成五分币尺寸的圆圈,“小猫拉的尿也比她多呢!”她自豪得很。

“啧啧啧啧啧……”发出惊叹的不只是与妈妈对话的女人。

“不敢给她吃牛奶怕不消化,就用米汤水喂她,怕营养不够,每顿加半粒维生素C和复B,碾碎了加上葡萄糖兑水喂她。”

“啧啧啧啧啧……”作为呼应,这是她们能够发出的唯一的声音,她们都是文化不高的主妇,没有这么专业化操作的经历,我佩服的是妈妈在公众场合下的旁若无人。

“没想到活下来,而且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与妈妈对话的女人看起来不止一次与她议论过我。

“政府应该发你奖章!”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是有文化的声音,所以带着嘲讽。

“奖章倒不需要,那是虚的,重要的是自己的感觉,”天哪,跟学校女生口吻一样,“女人事业成功只成功一半,还有一半是从自己子女的身上获得,把他们养大了,然后看着他们出息!”

鸡皮疙瘩像蚂蚁从脚后跟密密麻麻爬满我的肉体,我双手捂住脸,把耳朵也捂上,站头到了,车门被身体挤平了,竟收缩不回去,售票员喊着:“这一站有没有人下?没有人下我就不开门了!”

我应该下去换乘一辆车,但我却不敢喊出来,似乎妈妈听到,会向所有的人大声介绍:

“瞧,这就是我的女儿闻馨,满月以前她的胳膊……屁股……尿……”

我只能屏住气息,像只乌龟一样把头缩进想象的硬壳内,直至所有人都向往的终点站。

“你不应该在公共场合暴露我的隐私!”我向妈妈宣称,那时候她正在做饭,我站在她的旁边,用梳子刷我的刚刚洗干净的湿发。

她把我推开一些,“瞧你,头发上的水落到了碗里!你洗一个头把水泼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湿淋淋的,卫生间、厨房、房间……就这么几根头发怎么可以搞出那么多水?”

她拿来抹布拖把又是擦又是拖的,更显出她做饭时的忙乱,和我的忙上添乱,我已经有些泄气,“关于我出身时的重量、形状什么的,是属于我的隐私,妈妈应该懂得尊重我的隐私!”

“婴儿没有隐私,”妈妈心平气和断言,“婴儿的一切都是坦露的,她赤身露体来到世界……”

“但她现在已经长大了,穿上了衣服……”我接上说。

“是啊,是啊,我并没有把你现在的尺寸,比方你的身高体重你经常感染的扁桃腺告诉别人,虽然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隐私……”妈妈把青菜倒进油锅,剧烈的油炸声盖住了她的声音,她眯起眼睛,身体朝后仰,手里的铲子拼命翻动,旁边汤锅溢出水,“你走开!”她向我喊,手忙脚乱关小煤气拿来盐和味精,给菜加一点盐给汤加一点味精,铲子在两只锅里轮流搅动,皱起眉缩起嘴,头凑在灼人的热气里,来来回回地尝着菜汤汁肉汤汁,脸上的表情只剩迷惘,妈妈在灶头旁总是分外笨拙,这使我突然失去了辩论的劲头。

“吃饭了!”妈妈响亮地宣布,语气是豪迈的,外婆病逝时,妈妈曾经担心没法承担烧饭的重任。

妈妈擦桌摆放碗筷把饭一碗碗盛出来,匆匆忙忙动作粗糙打碎了一个碗,她便丢下饭去拾掇碗,我和闻歌坐在桌边无动于衷地瞧着她忙碌,我们已经习惯了旁观妈妈的忙碌,而从不沾手一点儿家务。妈妈不要我们做家务,很久以前我曾试图帮过她,她将我赶出厨房说道,“如果有时间,为什么不花在功课上?我不喜欢你把时间浪费在庸俗的家务上!”

这时候的闻歌刚刚弹完小奏鸣曲,对着热气腾挪的饭桌打着呵欠,脸上写满她对于她所弹的曲子的厌倦。妈妈笑眯眯地看着闻歌,“去洗洗手,不要忘了擦肥皂。”仿佛她只有三岁而不是二十三岁。如果你以为妈妈溺爱她,那就错了。当闻歌端起碗,向妈妈提出某种要求的时候,妈妈的脸立刻严厉得像个守门的门房。闻歌的要求其实微不足道,她希望把那个叫“阿六头”的苏北小伙子带回家听她弹琴,阿六头是闻歌参加街道文艺演出时认识的青年,他在街道工厂当保安员,常年值夜班,在寂寞的长夜,阿六头最大的收获是躲在仓库将笛子练得分外婉转,妈妈没法料到的是,闻歌会因为笛声的美妙而打算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有苏北口音的男孩。

“我最讨厌把周围的邻居带回家,我们还没有无聊到互相串门说闲话……”妈妈咽下饭,响亮地吮着汤勺里的热汤。

闻歌羞怯但坚决地否认,“阿六头是我的朋友,他喜欢音乐……”

“这不是理由!”妈妈厉声打断闻歌的话,“到了你这样的年龄,不能随随便便交异性朋友,必须有十分全面的了解……”

“不交往怎么能了解?”我问道。

妈妈瞪视着我,“我请你闭上嘴,闻馨,你少在旁边说风凉话,你不是不知道你姐姐这样的性格,家里人不保护她,谁保护她?”我得同意妈妈的担忧是正常的。

“带到家里,至少家里人可以了解他!”我看到姐姐被眼泪濡湿的眼睛便烦躁起来,此刻我才发现,关于她的终身大事,我好像比妈妈更焦虑。我最恐惧的前景是,我和姐姐待字闺中,我俩和母亲,我们三个女人共度无聊人生。

妈妈冷冷地说道:“我已经作过了解,他那个家一塌糊涂,没有文化,穷,……”妈妈转过脸对着我,“你们要记住:穷加上没有文化,那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是真理的断言,但姐姐因为抽泣,差点把嘴里的饭呕出来。妈妈从毛巾架上抽出冰凉的冷毛巾给她擦泪,端起她的碗,把小排骨汤舀进她的饭里,然后把碗塞进姐姐手里,“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好好谈谈,闻歌,你首先要相信,妈妈是为你好,妈妈不会强迫你去做什么!如果你一定要把他带到家里……”妈妈没有说完,似乎给姐姐留下一丝希望,因为这一刻,妈妈先要姐姐把饭吃完。

我和姐姐睡一张床,睡前我想好好开导她一下,但是姐姐的头刚一落枕便睡着了,并且有轻轻的鼾声因为她有鼻炎。这就是智商数偏低的好处,他们好睡,不担心事,这么想着,我自己已经双眼朦胧,立刻跌入深洞。

我被妈妈叫醒,睁开眼睛,太阳才照到床头柜上,这就是说,八点刚过,我迅速地把日程表在脑子过一遍,便闭上眼睛翻过身想重新跌入洞里,但妈妈用力推我,好像我的身体是一根擀面杖,我向她喊,“今天开始寒假,我要睡一上午!”她拍着我说,“你的英语学生已经来了!他们等在厨房,你打算让他们等多久?”他们?我从床上坐起,“有几个人?我今天好像并没有安排课!”

妈妈得意洋洋,“是我为你安排,每小时两个人一挡,上午有三挡,他们喜欢上午听课,附近有的是要补课的中学生,我贴了招生启事,至少有十七八个人找来,我经过删选,挑了六个人,都是有资格参加高考的高中生,价钱可以提得高一些……”

“你自己安排的事,你自己完成!”我生气地钻回被窝,我的渺茫的寒假竟成了一个个工作日,我的人生是在她的安排下变得如此乏味?一时间我怒气冲冲,重重地翻过一个身,又重重地翻回来。

但妈妈又把我拉起来,甚至把毛衣帮我套在脖子上,她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如果毕业后想去法国,你从现在开始要抓紧赚钱,没有人会帮我们,闻馨,没有人帮!”她加重语气,“也别指望妈妈,妈妈不会给你钱,把你培养到大学毕业,妈妈已尽到责任,去法国的机票钱、生活费什么的,谁给你呢?所以你只能自己资助自己!一天都不能浪费了!不要耍孩子气,那只会耽误你自己,闻馨啊,人生就是从吃苦开始,如果你想获得成功!”妈妈帮我把扔在地上的绒线裤拾到床上,便离开了。

当然,我只能去做妈妈要我做的,如果我还有理性。

是的,实现梦想的路途多么遥远而且疲惫,我得接连不断和那些被考分苦恼的孩子们打交道,我得把他们憎恨的语言喂进他们的嘴里,就像面对一只只伤残的小鸟,天哪,为了我的法国文学,可是法国文学究竟和我有多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