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阿姨说话的声音,猛然间令黎丁如梦初醒。他侧过脸去,看见毛毛阿姨温和的目光。她又说了一次,“是这里吧?”
黎丁这才意识到轿车已经驶上酒店的专用通道,停在大堂门前。重叠如织的灯光象征着永恒的奢华和欲望。再一辨认,是君悦酒店啊。难道美领馆的活动也在这里吗?也太巧了吧?
“你不是在这里有约会吗?”毛毛阿姨说道。
黎丁惊到说不出话来。
毛毛阿姨笑道,“你下班前一直在哼《欢乐颂》啊。”
“可是,可是,”黎丁有些语无伦次,“可是美领馆的活动怎么办?”
“哪有什么美领馆的活动,只要是涉外活动半年前就会定下来。”毛毛阿姨莞尔,微扬下巴,示意黎丁快去吧。
黎丁木着脑袋下了车,待他反应过来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时,毛毛阿姨的奔驰车已经绝尘而去。
他只能冲着那个方向行了一个注目礼。
七
按照茅诺曼的本意,她并不想事事与武翩翩针锋相对。
这不是她的初心。
然而冥冥之中草蛇灰线,总是似乎毫不相干地绕了一圈之后,又与她狭路相逢,爆发巷战,终究还是动了她的奶酪。
周日,难得的好天气。
咖啡,全麦面包片,一个水煮蛋。她的早餐就是这么单调和沉闷,犹如她的人生。其实茅诺曼的内心并不向往成功,她喜欢轻松一点的人生,也曾有过女文青的各种梦想。非常不幸,走到今天变成了单调和沉闷的集大成者。甚至睡懒觉也成为奢望,总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让人按时醒来。
她打开手机,微信上堆满了各种邀约:习琴,骑行,画油画,去四季酒店喝茶吃点心,水疗按摩,做美容,瑜伽,等等,花样翻新。
她想了想,关掉了手机。
的确是太累了,每当此时,她都选择独处,像一摊烂泥一样肆意。
所有的关系中,人际关系是最累的,并不比上班轻松,要讲很多的话,还要保持得体和微笑。
最难厘清的则是情债,源远流长。
她知道坊间流传着关于她的故事,各种来龙去脉甚至都触动了她的好奇心,希望知道最后的结局和下场。然而每个人的故事其实都深埋心底,五味杂陈却又平淡无奇和光同尘,说出来便没了味道,成为别人的故事。
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她仍旧风华正茂。
知识,是女人一生的容颜,她直发,净色的衣服,全身上下包括穿戴提包鞋袜不会超出三种颜色。但是她变得沉静温婉,清澈如水,摆脱了土气和拘谨,找到了来自心底的自信。
很快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外企工作。
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大学老师肖千里。肖千里的条件还不错,是家里的独生子,本人也是学霸出身。本来肖老师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女朋友,据说感情相当稳定,但因为肖老师工作辛苦精进业务比较拼,就在结婚前夕,突然得了急性肝炎。
住进医院后,女朋友也是衣不解带地精心守护,等到肖老师身体痊愈之后,才礼貌地提出分手。原因是女方父母坚称男肝女肾,肖老师既然得过这么重的病,就算治好了,也还是会为女儿的生活远景担忧。
诸多纠结之后,两个人还是平静分手了。
经人介绍,茅诺曼和肖千里偶遇,都是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茅诺曼认识肖老师时,他瘦得不像话,人消沉得毫无生息。这样情路坎坷的两个人,都像是拆掉了偏旁部首的汉字,如果合起来但愿成为一个新字。
否则都不成样子。
那段时间,茅诺曼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分裂,一方面感同身受地做一些营养品送给肖老师吃,很有教养也很真诚地为肖千里的健康着想,另一方面又会常常想起阎诚,他的音容笑貌时时闪现在眼前,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劫后余生中所能够遇到的最理想的对象,所以都小心翼翼相敬如宾。
毕竟有人关心和照顾还是不一样的,肖千里的身体渐好,人也胖一些了,恢复了原有的周正和朝气,仔细打量并不像爆瘦的时候那么难看,高颧骨,乱草一样的头发,蜡黄干枯的脸色。
他还是有几分帅气和潇洒的。
后来肖千里说过,他开始怀疑并且厌倦了所谓如胶似漆的亲密关系,不是说消失就消失得灰飞烟灭,放弃就放弃得干净利落吗?那才是现代都市人应有的气魄吧。他删除了前女友全部的联络方式,希望一切重新开始。
而茅诺曼的沉静和疏离的气息反而是他喜欢的,他发现了她身上宝贵的气质,甚至是他前女友并不具备的。
人的觉醒和成长通常是在受到伤害之后,失恋是重要的一课。
其实每个人都有面对现实的能力,多么浓烈呛人、脱缰野马般的情感都会被时间慢慢稀释。
他们都在努力不想起另一半。
后来,自然是毫无悬念地结婚了。
半年之后,她怀孕了。问题就出在孩子身上,不知是什么原因,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而且是个男孩子。他们都没法面对这场灾难,不是没有休止的争吵和埋怨,而是相对无言的痛心和冷漠,一直发展到半个月一个月都不说一句话。
还是不够爱啊。
爱是一种看不见的储备,无惊无险可以平淡一生,大的哀伤面前到底不行。
离婚是她提出来的。
所有人记住的都是她的辉煌,她在社交场所,在沙龙,在谈判桌或者领奖台上,她独一无二的仪态、微笑,魅力十足,既低调内敛又耀眼夺目。
而她脑海中久久无法离去的,却是曾经买好的,收拾得干净柔软的婴儿床,鹅黄色的质地如细沙般的长方浴巾,上面绣着毛茸茸的小鸭子。它们变成静物,成为无限哀伤的一幅画作。
而她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育婴室,豆大的眼泪狠狠地掉下来,砸在地板上。
离婚后的第一个生日,夜幕降临,在简朴的出租屋里,陪伴她的是淡淡的霉味和瘆人的宁静。她一个人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单人份的黑森林蛋糕上点着蜡烛,孤零零地在茶几上闪动着火光。临街的室外,一辆洒水车叮叮当当地穿过马路,奏着简单音符的《生日歌》,实在是很想跑到马路上去向它鞠躬致谢。
离婚这件事,三年之后才告诉家里。
因为最艰辛的那段时间,父亲病重。治病需要钱,家里把南北行盘了出去,父亲当时叹息,说是卖祖产,人都被掏空了还治什么病?但也没有办法,钱花干净了,并没有治好父亲的病。仿佛是对自己有交代——总之我们尽力了。
那时她瘦到八十多斤。
开不了口说自己的事,也不能住家里。
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问她怎么没见肖千里上门了。她才淡淡回道我们分开了。母亲叹道,或许你父亲早就猜到,所以一直嘱我不要问你。
又说父亲走前留了话,叫茅诺曼抽空到六榕寺给孩子做个法事,算是了结。否则总是让他惦记,心里不好受。
茅诺曼当即落下泪来。
此后母亲一直跟着哥哥过日子。茅诺曼赚到第一桶金时就给他们买了房子。
然而第一桶金来得并不容易。
所谓的成功自然要从求学开始,那时候的她认为学习的机会是用自己的初恋换来的,所以倍加珍惜,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永远都在学习、念书、做笔记。同宿舍的另一个女孩是个黑人,要求调换宿舍,因为茅诺曼常常忘记洗头洗澡,黑人都嫌她有味道了,而她自己浑然不觉。
工作以后更是废寝忘食,有一次在办公室加班至半夜,把椅子拼在一块睡觉,盖着厚厚的报纸。
六小杯白酒,六百万。喝下去就签合同。她喝了,然后去洗手间压住舌根吐出来,酒和食物混杂在一起,难闻的味道,从食管到胃部牵拉的钝痛。漱口的时候,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并没有崩溃落泪,而是平静地补了一点儿口红。
然后和颜悦色地返回到餐桌上。
还有一次罹患肺炎咳得天昏地暗,住在医院每天吊抗生素,进行各种检查,这样吊了两周。出院的时候医生才说,怎么没有一个人来看你?
不是没有,就算是她的下级,住院都会被鲜花包围,收到各种营养品堆积如小山。只是她已经习惯了独自面对自己的难题,不是维护形象,也不是故作坚强,而是,对于那个状态的自己,恕不打扰。
人有多风光,就有多凄清。
我们都是戏子,要想人前显贵,必须人后受罪。
又检查一次关掉的手机,干脆把电池卸下来。
她没有梳洗,一身绵软的睡袍裹在罗汉床上,半靠着金丝孔雀蓝的抱枕。黑胶唱片里播放着孟广禄的《双投唐》。
“讲什么真龙下天堂,孤今看来也平常,唐室的江山归兄掌,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苍劲悠远的唱腔,伴奏紧管急弦行云流水,百听不厌。
“任你点动千员将,雪霜焉能见太阳。”
私下里的茅诺曼其实慵懒不羁,既然没有甜美的面孔,她也很少刻意保养,与适度的皱纹和平共处,这让她略带一点点颓废的气质。偶尔的,不经意间的潮酷不过是点睛之笔,镇住一些不相干的人。更多的时候她喜欢自然、随意又不失端庄。无论如何,过分打扮是一件丢脸或失分的事。
所以啊,要让自己彻底松弛下来。
中午,她吃了一碗日本黑蒜油泡面。
翻了一会儿闲书,这才觉得应该出去走一走,唯蓝天白云不可辜负。她决定开车去二沙岛,在江边行走放空。
她换了一身白色的运动服,清水洗脸,只拍了一层爽肤水,并没有涂防晒霜。头发随意在脑后一扎,凌乱中倒也利落。
是目前时兴的起床头。
电梯直接下到车库。她住的是高尚小区,几乎所有的公共场所都见不到人。
住户稀少。
她发动了车子,这时有人在左侧轻轻敲击她的车窗,定睛一看,是青玛公司储运部方部长。待她摇下车窗,方部长一直恭敬地微哈着腰,脸上却有一种不容侵犯的执着。他迫不及待道,“茅总,我上午十点就在这里等你了。”
他的车停在对面,是黑色的凯美瑞,看来是在车上等待她的出现。她很想训斥他,“有什么事不能上班再说呢?要占用我的私人时间。”当然她忍住了。
并且尽量平静道,“有重要的事吗?在这里说还是到上面咖啡厅说?”
方部长想了想道,“就在这儿说吧。”
茅诺曼指了指副驾驶的位置。
方部长大步流星到另一侧上了车。
即使是阎诚在世的时候,青玛公司的内部管理也可圈可点。
茅诺曼接手青玛之后,外请了专业的管理团队进驻公司清查账目并且整肃纪律,仓储这一块当然是重中之重,否则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财富,会从下水道分流而走,并且无声无息。
专业管理团队被戏称为“中央巡视组”,“巡视”的结果自然有各种问题。比较出人意料的是仓库货品丢失现象严重,账面与实数完全不符,也就是说把数字做平的假账都维持不住了。方部长当然会坐卧不宁,找上门来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本来周一公司就是要开公开说明会,把事情摆到桌面上谈。
“我这里有三本账,”方部长坐在茅诺曼的身边,神情渐渐平复,并从手提包里拿出私藏的账本,他倒是开门见山,“茅总,我承认我利用职权,低价把公司的产品批到我家开的小超市去,但我声明都是快过期的,或者残次商品,我这里有账,查批号就一目了然。”
茅诺曼没有说话,等待方部长继续说下去,肯定下面的情况才是重点。
方部长说,公司官网的销售一直是武翩翩负责,于是她顺手就做了一个老鼠仓,是她弟弟家开的网店,基本就是拿着空口袋来背米,直接开车过来到仓库搬货。我说无论如何要有个出仓单,一开始象征性地开过几次,后来嫌麻烦又省略了。她说我负责这块我又不查你。别人也劝我公司都是人家的,又不是什么国化二厂你较什么真啊。可是私底下,她又叫我不要告诉阎诚,半点口风都不能漏。因为阎诚最讨厌公私不分,这种坏规矩的事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裙带关系的人想进公司基本没门。阎总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三姑六婆的事宁愿给他们创业基金,也不请到公司来造成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夹在中间当然也不敢告诉阎总。方部长继续说道,但是时间长了,储运部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虽然嘴上不说,但也有人开始偷公司的产品,发现的时候怎么查得出来?每个人都是一脸无辜。不过我这里是有账的。
武翩翩涉及的账目数字最大。
怎么就是绕不开她呢?茅诺曼的眉头皱了一下,仍旧没有说话。
她一直告诫自己,语速尽量不要超过思维的速度。何况是在一个下级面前,她从来都不会轻易表态。
八
母亲终于病倒了,是胃痉挛。
痛得她面色苍白,直不起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掉下来。吃了药之后也只能躺在家里休息。
毛毛阿姨知道以后,就叫黎丁暂时不要上班,在家陪母亲。
秘书室的人会兼顾黎丁的工作。
人们都以为产品升级是毛毛阿姨整治青玛公司的大手笔,但其实那不过是个前菜,也就是海鲜大餐前的拍黄瓜。
她真正的大手笔是在青玛公司成立了“产品安全中心”。
母亲第一个蹦起来,还反恐部队哪,我们是不是要演国土安全的大戏码?简直莫名其妙啊。
这件事在公司战略研判会上也争论得相当激烈,每一种观点似乎都挺有道理,黎丁完全失去判断。毛毛阿姨坚持的理由是,随着公司不断地研发新产品,相配合的肯定是产品质量问题,这方面如果没有专业的部门把关,出了事就是大事。而且现在资讯过于发达,乱相横生,个人对于公司或者社会的侵害门槛很低,随便一个谣言搞垮一个企业的事并不少见,所以必须成立安全中心应对当前一系列的隐患。
母亲的一口老血还没咳出来,第二声惊雷又炸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