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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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流水落花(7)

这个秋天的傍晚在大成的记忆中就像一根被埋进血肉深处的刺,经年日久已经被埋住封死,但稍一触碰便会扯动刺痛他的神经。这个傍晚他正在房间里读书,门被撞开了,冲进来一群人,父亲单位的人街道的人以及院子里的人,他们推搡着大成和弟弟妹妹到了外面院子里。大成看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一方桌子,大槐树上挂着白布黑字的横幅,父亲的名字被打上了黑叉在横幅上飘来荡去。横幅下乌泱泱站了好几十人,而他的父亲和母亲,被人揪住头发,站在最前面的空场上。那里有个紫藤花架,每到夏天紫色的花朵叠叠层层地压弯廊柱,浓郁的花香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的保姆曾用这种紫花拌着面粉做蒸饭吃;然而现在,他看到父亲和母亲被人揪住头发站在这已经凋零了的花架下,父亲身上还挂着沉重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叛徒反革命右派的字样。父亲的眼睛闭着,一脸木然,仿佛正沉浸在一个长长的梦里;母亲却沉重地呼吸着,脸涨得通红。一阵电流的嗡嗡声风暴一般扫过空气,桌子后面有人站起来拿起了电喇叭,这是单位的门房赵师傅,现在他是造反派的领导人。他对着喇叭宣布对赵毅人的批斗会现在开始。他说赵毅人是藏在革命队伍中的毒蛇,很早便叛变革命,一直伺机推翻新社会新政权。之后他便开始喊,打倒反革命右派赵毅人!人们也跟着喊,打倒反革命右派赵毅人!大成和弟弟妹妹们被推到了人群中央的空地上,赵师傅指着大成和几个弟弟妹妹喊,快喊,打倒反革命右派赵毅人!

大成的腿瑟瑟发抖,那是一种他无法抑制的抖。他没有喊,弟弟妹妹也没有喊;但这时他的腿上挨了重重一击,跌倒在地,扑在地上的手掌感觉到了土地的冰冷和树枝落叶扎入皮肤的生疼;之后他眉毛上挂上了一口唾沫,那是他曾经暗自喜欢的一个女孩,住在后院的一位评论家的女儿,长长弯弯的黑眉毛像新疆人那样好看,这女孩朝大成吐了一口唾沫,指着他喊:

打倒赵毅人的狗崽子!

大成刚刚爬起来,小妹妹小亭便哭了,她的哭声尖锐、响亮,像一只被拉响的防空警报;赵师傅的喇叭噼噼啪啪地响了,他雷鸣般的声音回荡在空中,安静,谁不安静就批斗谁!人群安静了片刻,但这时,他们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喊:

打倒右派分子赵毅人!打倒反革命叛徒特务赵毅人!

大成发现那是父亲。父亲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父亲的脸挨了狠狠的一巴掌,有人怒气冲冲地喊:

让你嬉皮笑脸,反革命!

打得好!父亲应和一句,脸上仍然挂着笑。

第二个耳光又打到父亲脸上,这次父亲的半张脸肿了,父亲依然笑着:

打得好!

有人从后面踢了父亲一脚,父亲跪了下来。

几个人对着父亲拳打脚踢。

母亲一声不响地站着,看着丈夫挨打。但随着时间的延续,母亲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她看到丈夫被人踢打着在尘土中翻滚,像一口油锅里的油条在筷子下翻来倒去,有人踩住了丈夫的手,丈夫发出低沉的呻吟。门房赵师傅拖着一根三角铁棍走了过来。那是他平素用来顶住摇晃的大门的。铁棍锈迹斑驳,碰到地上的石头发出叮当的脆响。看我的,赵师傅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便举起了铁棍。随着一声闷闷的钝响,我姨夫身上挨了沉重的一击,他的身子像一只大虾那样朝里收缩并蜷成一团,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一缕黑色的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你们不许打人!母亲喊,她伸手想去拽起丈夫,却被人更狠地揪住头发,头朝后仰去,一缕血从头顶流下来,大成心疼地知道母亲的伤口被重新撕开了。母亲的嘴巴张开,艰难地呼吸着,待身后的人刚一松开手,她便几乎是匍匐着挨近丈夫,她想拉起丈夫,拉起那个躺在地上眯缝着眼睛享受辱骂、毒打、自暴自弃的人,还在自我陶醉地喊着打得好的人,母亲抓住父亲的肩头伤心地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母亲流着泪喊。这个女人,满脸尘土,头上还留着旧伤的女人,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伤痛却是丈夫,那个伤害过自己的人,这一点让大成心如刀绞。那个在尘土中翻转的男人有何德何能享受如此的忠诚和爱?他看到,母亲的挺身而出招来的却是更狠的一顿拳脚,现在所有的打击都落到母亲的身上来了;母亲在人们的腿脚下却没有松开丈夫,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丈夫,像母亲保护孩子那样紧紧抱住丈夫;母亲的脸在人们杂沓的腿脚间时隐时现,嘴角和鼻子挂着血滴。大成发现自己身边的大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卷进了人群,像个小木偶那样被吊在胳膊上厮打着,这勇敢的孩子,很可能是自己冲上去的;而他身边,是妹妹小亭和小登的哭声,一个像警报一般锐利,一个如小猫奄奄一息的喘息……

该结束了,一个声音对大成说,血液在他脑海里轰隆隆响着,像一列火车那样奔跑着,撞着他冰冷的额头,驶向遥远的,他眼睛无法看清的最远方,那里一片血红凝固成一个小小的点。他知道那个点就是父亲,是父亲,造成了今天的一切。该结束了。那声音再次响起。他跨上前一步。

我要揭发右派分子,大流氓,赵毅人!

那只喇叭现在到了大成手里。那只散发着汗水和口水臭气的喇叭,能把声音扩大几十倍上百倍的电喇叭,此刻正在他的手里。对着这喇叭,大成说:

我要揭发右派分子,大流氓,赵毅人!

声音嗡嗡,带着回声,在整个院落、胡同里回荡。

大成说,那天傍晚发生的一切都如梦境一般。就在他对着喇叭的第一声喊刚落下,殴打便停止了,人们向他投来了好奇的眼光。而随着他的揭发一步步深入,人群围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安静。大成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一定是记忆为了保护他,刻意抹去了那些不堪入目血肉模糊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被放大了几十倍几百倍的声音在天空下回荡着,一字一字都像利斧一般砸向大地,砸向人们模糊不清的面容。他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地说着,但却条理清晰,吐字干净,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一根坚硬如铁的逻辑轨道在平稳地按着既定方向延伸,那是一条坚定的信念之铁,那是对父亲的仇恨和清算,以及对母亲和弟妹们的解救和保护;至少在当时他是这样认为的,他甚至为自己的自我牺牲、自己纵身跳下肮脏地狱感动,他的泪水如洪水那样不可遏制,带着咸味,带着血腥,带着肮脏的污秽之气;人们渐渐浮现的笑脸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一种窥探到阴沟臭味的带着暧昧的微笑,人们不再高喊打倒右派分子了,也不再高喊打倒叛徒和反革命了,人们盘问着,品味着,一场崇高的义正词严的声讨变成了对隐私和丑闻津津有味的品尝。

甚至中间有过一次间断。中间有一次,不知出了什么故障,电喇叭不响了,赵师傅把喇叭接过来,重新摆弄了两下。有暂时的停顿。在那停顿中间他看见了闭着眼睛的父亲死灰一般的脸,以及母亲满是泪水的脸。在母亲的脸上有一种痛苦的恳求的神色。那神色触动了他,让他有过片刻的迟疑。他是否可以停下?但一切只是一闪念。喇叭很快修好了。他接过喇叭,又开始了那滔滔不绝的控诉。

他真的不记得这一切是如何结束的了。他只记得,当夜幕降临,周围突然暗下来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发现人们已经散去,父亲走了,母亲走了,甚至弟弟妹妹也都走了,只有他一人,正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场地中央。

场地中央有一摊血,那摊黑色的血,父亲的血,圆圆的不大,被拖拽开一条长长的尾巴,像个逗号。

一个月后,大成便扛着沉重的行李,挤进了开往陕北的列车。

大成从未告诉我,他和母亲是否有过谈话,关于他对父亲的揭发。他只是说,在那次批斗的当晚,父亲便因骨折和吐血被送进了医院,母亲天天去医院陪护,出院后,父亲的身体便衰弱了许多。听说儿子执意要去插队,母亲和大成有过一次长谈。母亲和儿子都哭了。母亲给儿子看了自己胳膊上的伤痕,那是两排触目惊心的凸起结痂的牙齿印,那是某些夜晚母亲用自己的牙齿咬下的。母亲说她别无选择。母亲说无论如何,我就是见不得他受苦。也许,正是这个夜晚改变了大成,把他变成了一个心里永远装着厚厚东西的人。

11

姨妈在顺利度过了手术这一关后,在回到病房的第二天又遇到一次险情:心梗爆发。高龄和手术,加上术后过度兴奋,我姨妈的生命之火就像猛烈燃烧之后的油灯那样摇晃着冒起了岌岌可危的黑烟。然而这种变化是暗地里隐秘发生的,从表面看姨妈只是略带倦意而已。直到查房时潘教授敏锐的目光落到了姨妈的身上。潘教授只看了她一眼便对主治医生说:

老太太状态不好。赶紧抽血查查心脏!

抽血的结论出来了,几项关键的心肌酶指标高得吓人,预示急性心梗。心内科的大夫被紧急叫来会诊;住在小旅馆的大成被连夜叫去,签署了病危通知单,授权医生必要时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进行抢救,包括切开气管。对症药物被很快输入姨妈的血管,我妻子告诉我,每两小时就会对姨妈验一次血,判断在药物和死神的角力中哪一方占了上风。幸好,我姨妈再次奇迹般地渡过了险关。衰老和迟钝让她甚至没有感到不适,我们通常所知的心肌梗死这种致命疾病的症状,例如呼吸困难,例如胸痛,例如焦虑和濒死感,她竟然一点也没有。糊里糊涂,她和死神再次擦肩而过。

我们松了一口气。但接着,我们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我妻子。她曾利用值夜班的间隙去看望姨妈。她说,姨妈十分兴奋且双颊红润,两眼闪闪发光地抓住她的手非要大谈自己中学时代躲避日军飞机轰炸的往事,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我妻子不得不叫来值班大夫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姨妈醒来时正是我第二天来看她的时候。她命令我去寻找一朵会跳舞的紫罗兰。最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大成。有一天晚上他趴在母亲病床旁打盹,被一阵窸窸窣窣声惊醒,一睁眼,黑暗中的母亲正哧哧笑着,脸上一闪一闪地发着蓝荧荧的微光!几分钟后大成才明白了母亲脸上那蓝光的由来——她在低头玩弄着手机。母亲低头按着那些键盘并哧哧发笑,大成问她干什么,她说,我在吃药。大成以为母亲在发烧说胡话,摸摸她的额头却一切正常。于是大成决定和母亲进行一番讨论,以弄清玩手机和吃药之间的逻辑关系。母亲是这样解释的:

只要我按这几个键,这几个数字,药就吃进去了。

于是我们知道姨妈的脑子确实是出了点问题。但这是因手术麻醉刺激产生的暂时性意识混乱呢,还是老年性痴呆的显现,或是一种精神疾病的爆发?似乎都有点,又似乎不全是。不错,姨妈的错乱是因为手术引起的,这没有问题;姨妈也有点神经兮兮,这也是事实。可在姨妈的混乱背后,还有一个更让人迷惑的现象,就是姨妈的人格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她的身体。隐藏在同一张脸背后的,是一个不一样的灵魂。原先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和严苛的姨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浪漫、快乐甚至多情的姨妈。她现在爱笑了,而且是那种咯咯的,少女似的笑。因为在她的眼里,不仅有紫罗兰而且还有会跳舞的紫罗兰,不仅有医生还有仪表堂堂的外科男医生,而这样的生活,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