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4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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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父亲的后视镜

黄咏梅

父亲生于1949年。过去,他总是响亮地跟别人说,他跟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不过,很久没听他再这么说了。退休前,父亲是个货运司机,跑长途。那些年月,汽车司机是很红的,跟副食品店员、纺织工人合称“三件宝”。父亲跟人炫耀光辉岁月,总是说,他最远跑到过天路。“呀啦索,那就是青藏高原……”一说,肯定就要唱。天晓得父亲是哪个年代开到过天路的。别人要是问起,天路是一条怎么样的路,他无言以答,只顾哼“呀啦索”,一哼没个完,好像他记忆里那条天路,开不到尽头,还时常超速,把人撇在后视镜都看不见的拐弯处。

公路上拖着大皮卡的那些货车司机,敞开车窗,打着赤膊,肩头挂条油腻腻的毛巾,边扭动方向盘边朝窗外吐痰,或者逆着风大声讲粗话。父亲跟他们完全不一样,他无论跑多远,都穿得整整齐齐的,第二颗扣子永远扣牢以支撑衣领的挺拔,皮带卡在第二或第三只眼上,坐再久也不松懈。90年代初,发胶刚刚开始流行那阵,父亲的车上就一直备着一瓶,风从来吹不动他的大背头。人们说,父亲倒像一个开礼仪车的,后边那一大卡车的货物,就像一支仪仗队,父亲领着他们在盘山公路、国道上拉练。我记得很清楚,父亲的驾驶室上挂着一个小相框,倒不是常见的平安符之类的东西,也不是毛主席肖像,是他80年代在彩虹照相馆拍的4寸“艺术照”。所谓“艺术照”,也就是在黑白相片的基础上,涂上些彩色,眉毛加黑了,嘴唇微红,衬衫涂成了蓝色。坐在抖叽抖叽的驾驶椅上,父亲看看远方的路,又看看近前的“艺术照”,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跟那照片一样的笑容,臭美地、轰隆隆地开向目的地。父亲的车开得并不快,他说,开得再快,也快不过前方那团云,一眼是这样,下一眼,就跑样了,所以,着急啥呢?父亲不着急。父亲在路上跑的时候,感觉不到时光飞速,每次回家看看日历,摸摸脑袋,哎呀,这个月又穷啦?后来,我从物理课上学到了绝对运动定理,父亲在跑,时间在跑,父亲在路上的时间等于静止。

母亲在家守着我们兄妹二人,参照隔壁印刷厂工人老王一家五口的日子,时间就在做相对运动,跑得又快又漫长。母亲经常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你们父亲在路上会遇到什么。”那个时候没有移动电话,全靠父亲从某个途中加油站,拨个电话回家报平安,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深夜。后来我才弄明白,母亲最害怕父亲在路上遇到人。仔细想想,父亲每次出车,不仅自己穿得整洁,还把大卡车也擦洗得清爽,的确像一个出门约会的男人。母亲的担心不是没有缘由。事实上,父亲四十岁那年,他跟他的卡车的确开出过轨道。这事情无需隐瞒,在我们这条红石板街,只要住过些年头的人,都不会忘记父亲那次出轨。那个下雪的深夜,他们在梦里被一阵接一阵的汽车长鸣惊醒了,叫声既像一个人在发疯,又像是拉响的警报,听说有好几个人从床上蹦下地,出门打算要往防空洞逃了。后来发现竟然是一辆卡车,停在我们红石板街中央,在我们家楼下那片空地,瞪着大大的远光灯,厉声尖叫着。雪仿佛是被它从天上叫下来的,簌簌发抖着跌落地面。人们看着这不明来路的庞然大物,竟然不敢张口开骂,只是探出头去,像看到一只受了伤不断哀嚎的野兽。

卡车不知道叫了多久,忽然安静了下来,同时远光灯也熄灭了,人们才看见,我父亲那辆卡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到了近前。他们先是沉默着,车头顶着车头。后来,父亲的卡车发动起来了,发出嗡嗡的叹息声。父亲一点一点地逼近,那辆卡车开始一点一点地往后退,一直退出了我们红石板街,在大转盘掉了个头,朝城北开出去了。父亲的卡车安静地跟在后边,打着亮亮的远光灯,照亮了前边的道路。一前一后,他们开到国道上去了。

被灯光照亮过的雪,是有记忆的,结冰时就把光锁在了里边。两辆卡车留下的车痕,有时重叠,有时分开,每一段都特别深、特别亮,我母亲踩在车痕上,来来回回地走。天亮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如同他每次跑完长途回家一样,用热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大背头梳得亮亮的,然后倒在床上,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人们再也没见到过那辆尖叫的卡车,他们总是不无遗憾地说,可惜那晚灯光太刺眼了,看不清车上那个“四川婆”。“四川婆”漂亮吧?我母亲也常这样问父亲,父亲从来没正面回应过,在他看来,这问题就是公路上设的一个路障卡,他手握方向盘,绕了过去。

“不要总是老生常谈嘛,我们是新社会的人。我跟新中国同龄。”父亲理直气壮地越过这路障。

“新社会的人,就要做这样的荒唐事?”母亲眼眶就红了。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已经开过十八道弯了,都过去了不是吗?”父亲就这么哄着母亲。

我们都没有见过“四川婆”,她是父亲远方的情人。

母亲生前也有一个情人,他总是在远方。父亲跑长途,远的地方,一趟七八上十天的,母亲就把父亲一件灰色的旧毛衣垫在枕头上,把手伸进袖口里,这样,她就躺在父亲的胸口上了,并跟父亲握着手。等到父亲出车回来,很奇怪的,那个远方的情人就消失了。她总是动不动就埋怨父亲,那种温柔的思念一扫而空。通常是吃过饭,把我们打发去做作业了,她就开始对着桌上的空碟、脏碗,责备起父亲来。归根结底,她是怨父亲不顾家庭,一个人跑到外边潇洒,留下她一个人在家拖儿带女。父亲也不逃避,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用火柴将香烟点着后,花一点时间,用食指和拇指将火柴烧黑的地方捻掉,火柴变成了一根牙签,在父亲牙缝间进进出出。母亲那些唠叨在父亲耳畔进进出出,父亲像剔牙一样将它们剔了出来。

偶尔,父亲也不会绕开这些“路障”,会向母亲申辩:“你以为一个人在外边跑有多潇洒?我不累?你自己想想看吧!”母亲沉默一下,心里认输了,嘴巴还是要犟的:“再累也没我累,我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顾两个孩子,你一个人在外头,吃饱穿暖,全家不饿的……”“我哪里是一个人了?我后边不是拖着一条大尾巴?”我母亲光联想到父亲坐在驾驶室疾驰的风光模样,她忘记了父亲身后那一车重重的货物。母亲无语了。父亲站起身来,拍着母亲的肩膀,柔声说:“我哪里是一个人?我背后拉着一台拖拉机呢。”母亲彻底沉默了,肩膀慢慢地松懈下来。

父亲常说,他的身后拉着台拖拉机,母亲是车头,哥哥是左轮,我是右轮。

在我和哥哥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经常缺席,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他的签名从没出现在我们任何一本作业簿上。可是,父亲却为我们的求知欲付出过沉重代价。那一年,哥哥念初三,我念初一,我们不再满足于从父亲捎回来的特产袋子上找课本里读到的地名了,我们缠着父亲讲那些地方。可是,父亲每每让我们失望。父亲抱歉地解释说:“你们老爸天天坐在这个大玻璃罩子里,脚都不沾地,这些地方,多数是在镜子里看到的,你们知道,后视镜里看到的东西,比老王伯伯的风筝还飞得远,又远又小。”是的,隔壁老王伯伯经常从印刷厂里拿回些彩纸,扎各种各样的纸风筝,星期天带上他们家三个女儿到运河边放,我们也会跟去。运河边空旷,北风南风全都不缺,风筝遇到风就会失控,线一松就往天空窜,很快就远成一个点了。既然父亲在路上看到的风景仅仅是那样的一个个点,父亲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可我们还是不甘心。我们趴在父亲的卡车轮子边,用手摸着厚厚的轮胎,想要从那些粗糙的纹路里,找到父亲碾过的地方,张家界、桂林、南京长江大桥、嘉峪关……最后,我们钻进父亲的驾驶室,吵闹着,让父亲带我们到公路上,到这个小城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去。父亲从来没有妥协过。那时候,运输厂纪律很严,别说是我们小孩子,就连母亲,都没坐过父亲的车出城,她最多坐过父亲的车到十里外的郊区农场买红茶菌。母亲恐吓我们说:“别老缠着爸爸和他的卡车,要是爸爸饭碗丢了,我们这台拖拉机就报废了,到那个时候,拆掉你们这两只轮子,卖钱去。”我们就再不钻进父亲的驾驶室闹了。

有一天,吃过晚饭,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摞照片,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们。我们一看,竟然全是父亲在路上拍的。原来父亲求厂里那个工会主席借了相机。这些照片拍下的多数是公路牌。很多地名我们听也没听说过:怀集、白沙、乐从、溧阳……也有我们知道的:桂林、长沙、武昌——天啊,竟然还有贺兰山。哥哥显摆地背起了那首词:“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父亲赞赏地看着哥哥,那目光让我嫉妒死了。母亲也凑了过来,一张一张去认照片上的地名。翻到一张“宁夏人民欢迎您!”的路标时,她激动了半天,说:“哎呀,这就是宁夏啊。”原来她读书时,有个要好的同桌,读了一年就跟着父母转学到宁夏,从此杳无音讯,似乎跑到西伯利亚那么远去了。所以,她对“宁夏”这个地名印象特别深刻。母亲像找到了老同学般激动。过后,我从书里找哥哥背的那首《满江红·写怀》,心里一阵郁闷,此贺兰山非彼贺兰山啊,当时,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就连开到过贺兰山的父亲也不知道。那么,父亲算不算到过这些地方?

逐渐地,我们不再满足看公路牌,我们吵着父亲要看风景。父亲只好拍些沿途的风景回来。一座奇怪的石头山,一排飒爽的钻天杨,一道有趣的倒淌河,以及一轮即将沉入群山的落日……父亲的拍摄技术不怎么样,他的取景器总是装不完那些美丽的瞬间,这时,父亲就会在旁边用话语补充给我们听,有照片为指示牌,父亲说得生动些了。

父亲拍回来的照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看,他被路上的风景迷住了。因为这些照片,我们觉得自己就坐在父亲的副驾驶位上,到了父亲所到的地方,看到了父亲所看到的风景,我们不再觉得父亲远得只剩一个点了。

我们开始记挂在路上的父亲,会看着街上任何一辆车,想,不知道这次,父亲又会拍回什么样的照片呢?我们这样记挂着,觉得时间慢得像蜗牛。那天,父亲回来了,脸色沉重,二话不说,只顾喝水。气氛严肃,我和哥哥便没敢吵着父亲要看照片。母亲更伤心,她只是一直重复着那句话:“阿基,就是不能停啊,以后千万别停了!”父亲没作任何申辩,他垂着头,乖乖地重复着母亲的话:“是啊,就是不该停的啊,以后千万不能停了……”原来,父亲这次开到贵州六盘水盘山公路,那地方刚下过雨,山与山之间正骑着一道彩虹,像年画里看到的那么美。父亲生怕这彩虹消失了,连忙停下车,抓起相机,跑到路边拍起来。没想到,父亲停车的地方是盘山路一个转弯口,迎面一辆货车看到父亲的卡车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两相对撞,货车翻了,父亲卡车上的货物也被撞了个稀巴烂。万幸的是,人没事。父亲被厂里记过处分,还要负责赔偿货物损失。

父亲再也没有停下来拍照。那些地图一样的照片,一段时间被我夹在课外书里,当书签。

父亲拉着我们这台拖拉机,吭哧吭哧地进入了新世纪,好在,我们都算争气,哥哥念了一所理科重点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著名的证券公司工作,他骄傲地对父亲说:“我跟您一样,也抓方向盘啦,我的手一转,上亿金额从我的手里转进转出。”哥哥成了业界颇有名声的操盘手,赚大钱了,给父亲在运河边买了一套公寓。我呢,则读了文科,在一家报社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买下人生第一辆车那天,我隆重邀请父亲这个老司机坐到副驾驶位。那时父亲已经退休在家,开始看时间参照自己在做相对运动,他认为时间比过去快多了,像一辆改装后提速的卡车。我们一直朝城北开去,上了新开通的一条高速公路。父亲刚开始对车的感觉有些保守,总是盯着我的脚底下看,似乎害怕我踩错了油门和刹车。在高速路上飙了一阵,父亲才有点兴奋起来,他说:“你这样开车,真像那个女人。”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讲“四川婆”。那个女人开得一点都不端庄。父亲说:“就像你现在这样,从这条车道窜到那条车道,我跟在她后边,尽看到她的车屁股扭来扭去,野得很。”父亲遇见那女人的时候,是想跟上她,教训她一下,对她说,车不能这么开,太危险了,刚才她超他的时候,差点撞上了他的车头。谁知道那女人一直没让父亲赶上。“扭着个大屁股,在我跟前晃啊晃的。”父亲暧昧地笑了笑,不知道是想起那女人还是那车的屁股了。父亲赌气地一路跟着她,那女人见甩不掉父亲,就那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一直开到一个汽车旅馆,他们都停了下来。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好像经过一路上的较量彼此已经熟悉。后来,父亲干脆请那女人喝起了酒,他们喝得很尽兴,每喝一杯就像在用手挂挡,一挡、二挡、三挡……他们加速度冲向终点。

我猜,父亲跟那个女人爱得很疯狂,那个下雪的夜晚,女人跟踪父亲来到我们红石板街,疯狂地揿响喇叭,母亲说她就像一只在雪地里撒泼打滚的母老虎。

父亲向母亲保证过,想要再跟那女人见面,除非母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不过,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也没再跟那女人联系。父亲说:“怎么能开历史倒车呢?”

父亲一辈子只会开车,也没有培养什么业余爱好。母亲去世后,他独自一人打发晚年生活。我们劝父亲学点什么,父亲都兴致不大,后来哥哥想起父亲曾经爱拍照,就给他买了架简易的莱卡照相机。父亲拿着相机在运河边转悠,将远景拉成近景,将天空的云图分成若干帧局部,将一朵花拆成几瓣,将运河搓成一根线……如此半年不到,父亲发现,从镜头里看到的世界,其实跟肉眼看到的也没什么区别。他不玩了,把莱卡相机放进柜子里。

60岁那年,医生检查出父亲的脊椎变形、增生,是长期坐在驾驶椅上落下的职业病,晚年加重,压迫了神经,出现耳鸣、双腿发麻等症状。医生教父亲尝试倒着走路,可以锻炼脊椎,减轻疼痛。父亲很快喜欢上了这项运动,他做得很好。只见他双手握拳,双臂前后摆动,就像胸前摆着一个方向盘,父亲上下转动着它,一发动,便双膝微曲,左右、左右,一步步朝后退去。父亲倒行得很稳当,既撞不到朝前行走的旁人,也撞不到身后的树木、花丛、栏杆,仿佛他的身体左右各安了两个后视镜,背上装了个影像雷达,并且还发出了嘟嘟的警报声:“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每天,父亲给自己定下了起点和终点,从稻香园小区出发,沿着河堤,倒行至拱宸桥底,再折返,参照那条一路向东流淌的运河,父亲顺流一趟,逆流一趟,如此往复,一日两次,服药般定时定量。这种有起点有终点的运动,让父亲找回了上班的感觉,少一趟他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父亲倒行的本领日渐上乘,速度已经可以跟那些慢跑者相媲美。他就像车流中一辆逆行的车子,往往引来行人避让、侧目,父亲超过了这些人,并且跟这些人对望。他正视着他们,朝和善者微笑,朝埋怨者挤挤眼,直到把这些人远远地甩在他的正前方。有一次,由于手臂摆幅过大,父亲撞到了一个男人的脊背。男人停下脚步,朝父亲瞪大了眼睛,嘴里骂骂咧咧。父亲超过他之后,一边倒退着,一边朝男人作揖道歉,男人觉得父亲倒行作揖的动作实在滑稽,简直有点卓别林的效果,便转怒为乐,用手臂捅一下身边的女伴,两人指着父亲笑起来。父亲看着那对开心的男女逐渐从自己眼前远去,最终变成两个小点。父亲说:“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后视镜里的小点是这样形成的,有趣。”

父亲倒行遇见了很多有趣的事。那个漂亮的年轻妈妈拉着小儿子闪进路边灌木丛,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小孩哭声,父亲清楚地看到了她教训儿子的过程,她无声地揪着那孩子的耳朵,又无声地把作业本塞到那孩子的手上;那个跟在生气的姑娘身后的男孩,数次抬起手,虚拟着去敲姑娘的后脑,表情既无奈又解恨;那一对老头老太磨蹭地落在了晨运队伍后边,他们偷偷拉了一会儿手;那个拉着行李箱的少年后边,跟着个中年男人,他走一会儿,就将手背放到脸上抹一把,抹完还不忘东张西望……倒行不仅有趣,也使父亲的脊椎轻松多了,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就像有人在前边拉着自己走,一点都不用使力的,即使上坡也不用挂挡,哈哈。父亲神清气爽的样子,让我感到欣慰,也减轻了我对父亲的内疚,算起来,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回家看过父亲了。

一个秋天的傍晚,父亲倒行至德胜桥底拐弯的一个小坡,竟发生了“车祸”。他的脊背重重地遭到了一下撞击,脚下一个趄趔,重心朝后倾,要不是“刹车”果断,他差点一屁股摔到地上。父亲随即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啊呀”,之后很快爆发了一串响亮的笑声。父亲掉转“车头”,察看“车祸”现场,只见一个女人先他转过了头,查明“事故”原因后,兀自先笑了起来。那女人原来也在做着跟父亲一样的倒行运动,因而接收不到父亲身后的雷达警示,于是——两背相撞。

父亲停下了,女人也停下了。彼此道歉,并不追究“事故”责任人。父亲和这位姓赵的女士,放弃了他们此次“出车”的终点,他们停留在各自的中间站,坐到运河边的长椅上,交流起他们的“行车”经验,聊得愉悦。自此,他们每每相约到德胜桥下的那张长椅上,偶尔,也结伴倒行至武林门或者拱宸桥。那赵女士调皮地称父亲为“驴友”。当父亲头一回跟我说起这个词的时候,我还以为赵女士是位时髦的中年妇女。说实话,父亲孤零零的,我倒不拒绝父亲再找一个阿姨。

认识了赵女士之后,父亲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尤其晚上,他的手再也不去抓遥控器了,他抓住了赵女士的手。在横跨运河的那条潮王桥下,依着河堤的那个桥洞里,开有一间歌舞厅,名叫“水晶宫”,在运河一带是极其有“老人气”的,白天集中在河边运动的老人们,到了晚上会带着舞伴来这里娱乐。赵女士喜欢带父亲到水晶宫去“蓬嚓嚓”。刚开始,父亲不愿意去,他这辈子没跳过舞,跳舞对他来说是新事物,他的腿不懂得“前嗒嗒、后嗒嗒,蓬嚓嚓、蓬嚓嚓”,他的手从不会握着女人的手和腰,“左晃晃、右晃晃,蓬嚓嚓、蓬嚓嚓”。赵女士像唱歌一样念着这些口诀,培训着父亲。她说:“跳舞嘛,小意思,就是蓬嚓嚓、蓬嚓嚓嘛!”她边说着,用脚带着父亲,前前后后地舞了起来。赵女士跳起舞来,是真的很迷人的,父亲向我坦白过这一点。

据赵女士自己介绍,她今年五十有六,一儿一女都在外地生活,目前属于“空巢”一族,她跟她的老伴,呃,每每提到她的老伴,父亲总觉得她有满腹辛酸。起初,父亲倒不想太了解她老伴,横竖他和赵女士仅仅是“驴友”,即使像现在这样拉着手握着腰“蓬嚓嚓”,也只限于纯洁的“驴友”友谊。可偏偏赵女士最爱讲的还就是她老伴,仿佛那个人是缠绕她一生的慢性病,生气起来如山倒,多数时候提起来又如抽丝。时日长了,父亲渐渐明白,赵女士早就不想跟老伴过了,无奈就是找不到离婚的契机。明白了这一点,父亲的心就像碾到了一块石头,咯噔地颠了一下。在与赵女士认识、交往的这一路上,父亲的路况极其不稳定,总是被这样咯噔咯噔地颠着,父亲的心脏就有了反应,他先是同情赵女士,后来,就喜欢上了赵女士。

某天晚上,父亲约赵女士又到水晶宫,买了两张十元钱含茶水的门票。他捏着赵女士的手,“篷嚓嚓、篷嚓嚓”。这晚,他发挥得尤其好,自我感觉也非常佳。父亲的外形在水晶宫里是出挑的,尽管他的头发稀疏了,但长年保持的大背头依旧隆起,闪着发胶浇湿的光泽,他的皮带还毫不吃力地搭在第二格里。他跳舞的时候,脖子尽量伸得长长的,在蓝莹莹的灯光下,就像一尾俊美的白条鱼,而赵女士呢,父亲觉得她就像风情万种的美人鱼了。

几曲跳毕,他们坐到边上的圆桌边喝茶歇息。他们置身的水晶宫,“宫殿”的穹顶就是桥身,在音乐停止的间隙,能听到桥上过车的轰鸣,感受到车轮碾过桥身的颤动。在这些熟悉的颤动中,父亲一脚油门到底,朝赵女士飚出了一句:“离婚吧,跟我过!”这句话一脱口,父亲就感到头顶的桥身上,一辆重型卡车正隆隆驶过,凌空的重量仿佛要压到身上。赵女士并没有回答父亲,她只是站起身,优雅地朝父亲伸出一只右手,邀请父亲跳下一支快三。一被父亲揽住,赵女士才忽然变得羞涩起来,她服帖地倚着父亲,随着父亲的脚步,前进一步,后退两步……他们像两条优雅的鱼,欢乐、亲昵,在这幽暗的水晶宫里,游过来游过去。

隔三岔五地,赵女士就来跟父亲住。父亲先是觉得别扭,但又不愿意拒绝。赵女士生动活泼的生活作风,用父亲的话来说是——很有味道的。赵女士到家里来,改变了父亲的生活滋味,这滋味好是好,但细嚼起来也有那么点异常。父亲总觉得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夫妻生活,实在是不成体统的,也心存隐忧。他说:“哪天,老胡杀上门来,会宰了我们。”尽管父亲从没见过老胡,也不知道老胡住在哪个小区哪间公寓,但在赵女士长期的描述中,父亲已当他是一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了。赵女士面对父亲的担忧却毫不在意,她总是说:“老胡病怏怏的,拳头都握不紧,怕什么?再说了,我已经跟他分床睡,等到春节,子女都回来后,我们就摊牌离婚。”面对仍有疑虑的父亲,赵女士豪爽地说了一句:“哎,你怎么那么老派?现在都是新时代了,我们可是新时代的人啊!”父亲才想起,自己出生于1949年,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呐。

这么看来,赵女士是位开放、大方的新派人物,事事显示出跟这个时代合拍的步调,可唯独在见家人这件事情上,赵女士表现出了不可突破的传统。当父亲要求把赵女士带给我和哥哥认识的时候,赵女士却坚持自己的原则,理由是时机还不成熟,见过家人,那就意味着要成为一家人了,目前,“我们还不能成为一家人”,父亲把赵女士的原话告诉了我们,我和哥哥顿时觉得,这位赵女士有热情,却不乏理性,绝对是操持家政的一把好手。一度,我们甚至把“成为一家人”当成了父亲余生的寄托,有这位“驴友”陪伴父亲同走人生最后阶段,也没什么遗憾了。

那年春节,注定是个不平常的日子,就连我那一贯运筹帷幄的哥哥也有点抓不准了,他给我打电话说:“妹妹,会不会我们春节回去,家里就多了个新——妈妈?”哥哥的心情跟我一样复杂。我更多地想起了我们的母亲,这个长年枕着父亲毛衣独自睡觉的女人,这个长年参照着隔壁老王家生活得又苦又漫长的女人。母亲没有跟进到这个越来越美好的新时代,她就是一台过时的拖拉机,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埋头耕耘的年月。母亲真的没享到福。除旧迎新之际,往事历历在目,我想得泪流满面。不过,我又不得不宽慰自己,父亲跟赵女士结婚后,我就可以有理由长时间不回家了,我跟父亲的距离,就心安理得地处于一种远方的距离,而远方总是充满了想念,温柔、美好,我的父亲跟母亲就如同一张张旧照片,好好地珍存于我过去的某个远方了。

离大年三十还有五天,赵女士拎着一把新扫帚,几瓶玻璃水、油葫芦等清洁用品,风风火火地跑到父亲家,说要提前给父亲“扫垃圾”,因为两天后,她的子女回家,就没工夫管父亲了,她要处理离婚大事了。父亲心里一阵温暖,将这个正扎着一块头巾用扫帚撩着蜘蛛网的女人认定为自己的妻子,并下决心跟她一起养老至终。

赵女士怕父亲被灰尘呛着,命父亲到运河边做做运动。出门前,父亲喝下了一杯浓醇的铁观音,他关上门的那一刻,隐约听到了赵女士欢快地哼起了小曲。父亲微笑着下了楼,散步到河堤。“预备,开始!”父亲轻快地往后迈出了第一步。北风吹得树叶哗哗地往一侧倒去,似乎在为运河当啦啦队。有旁观者助威,运河跑得比平日快,像一个志在必得的冠军选手。父亲在逆风中稳住了自己,他双拳紧握,上下摆动着胸前那个“方向盘”,步伐如此坚定,仿佛他是在朝前奔去,是迎着风,相反,运河则在他的视线里一点点往后退去。父亲想着,那种孤单凄清的晚年生活,即将像这运河一样,速速退出自己视线了。父亲百感交集,他的思维在一个又一个弯道里行驶。

父亲倒行一个来回后,神清气爽地回到家,只见屋内窗明几净,悄无声息,一缕冬阳正罩着桌上那杯喝剩的铁观音,好心好意地为父亲加热着。毫无迹象地,赵女士如灰尘般消失了。就像一个会变戏法的女巫,赵女士骑着那把扫帚飞走了。她还把父亲衣柜里那些值钱的东西都变走了,包括两个夏家祖宗传下来的金元宝、一对母亲的玉手镯、一只瑞士老手表以及那架还装着风景的莱卡照相机。父亲找遍了衣橱、壁柜、床底,甚至每一只抽屉,赵女士都不在里边。

父亲坚决不承认赵女士是个女骗子,他为她做过许多设想,他想得最笃定的就是赵女士被老胡抓走了,没收了手机,软禁起来了。那么,老胡在哪呢?这个一度被父亲当成邻居却从没出现过的人,随着赵女士的消失,遥远得成了一个没有形状的黑点,甚至,一个点都不是,是一团白色的浮沫,逐渐消散。我们劝父亲报警,父亲死活不同意。他说这绝对不是入室抢劫,哪里会有这么一个贼,先帮主人打扫卫生,然后再拿东西的?赵女士不是贼。好在,父亲的损失并不算太严重,加起来不过几万块钱。赵女士没拿走父亲的存折,她知道,拿了也取不出来,反而成为一名大盗。

父亲没有报警,他在水晶宫门口守了好些个夜晚,他在运河一带来来回回地碰,期待能与他的“驴友”重逢。这些美好的念头一次一次从侥幸的身边擦肩而过。整个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万物发芽的时候,父亲将那些美好的念头掐芽,他将它们制成茶叶,泡水喝。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父亲终于敢直面这次挫败,他向我们坦白,跟那个女人好的时候,还给过那女人四万元代为炒股,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炒。我和哥哥倒吸了一口冷气,像侦破一桩大案般,顺着父亲一点一点的交代,闪回了各种蛛丝马迹。哥哥说遇到大盗了,这应该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的诈骗团伙,回过头看,父亲在德胜桥倒行的那次“车祸”,就是那女人的一次“碰瓷”。马路“碰瓷”这类手法,对于长期在路上开车的人来说,往往一眼就能识破,父亲为什么轻易就上当了呢?父亲没作任何解释,他低下头,用手慢慢地捋着那一丛稀疏的大背头,反复说:“在那个地方,就不应该停下来的,不该停的,我真像驴一样蠢啊……”看着父亲这个样子,哥哥悄悄地对我说:“我们的父亲真的老了,已经搞不定这个时代了。”我的心里一阵疼痛。

父亲再不乐意在路面上倒行了。他跟大多数老头子一样,在运河边散散步,坐在长椅上晒晒太阳。不过父亲还是跟大多数老头子不一样,他不爱扎堆聊天,木乎乎的,找僻静的一截河岸,坐在椅子上,看着离自己不到十米远的运河,以及河上稀稀拉拉的几艘货船,目送它们从下游的一个河湾处逐渐消失。父亲想起了很多遥远的事情,仿佛他的脑子里有无数面镜子,那些关于我母亲以及我们兄妹俩的往事,在镜子里成像清晰,他自个儿看得感慨万分,常常不管在上班时间还是午睡时间,拎起电话就给我或哥哥打:“小峰,你们小时候用石头去砸车厂的猪,人家都跑掉了,你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害得我在厂里上了一个晚上的家长学习班……”“小妹,你总是吵着妈妈给你买明星贴纸,妈妈不给,你就到我挂在门背的衣服口袋里翻,每次都有五毛钱在里面吧?那是我故意留在里边的……”“唉,你们妈妈都没好好坐过我的车,她总是说,想坐我的车去宁夏看看,她最远到过哪里?唉,你们妈妈最可惜了,都没享到福……”这些星星点点的事情,让父亲变得忧伤甚至消沉。我不得不鼓励他:“老爸,别老想着过去,你要往前看,吃好穿好,过好每一天,现在生活好了,想要什么就去买,我给你买……”父亲从来都乖乖应答,仿佛他是大病刚愈的患者。我讲得口干舌燥,心里其实很虚弱,我又能帮他做些什么呢?电话结束的时候,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怪了,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有一天上午,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决定开始练习游泳,他打算到运河里游一游。我吓了一跳,当即警告他,千万别做这事,这条肉眼看起来平缓的河水,实际上太危险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不会游泳。可父亲却丝毫听不进去,他很兴奋,向我说起老家乡下的那条河,他说他从小就是泡着这条河水长大的,不过他只懂得青蛙式,小时候一淘气,奶奶就会追着他打,一追,他就跳进河里,奶奶在岸上又气又急的……父亲说:“我要把游泳捡回来,今年夏天到运河里走走。”电话里,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船鸣,我猜父亲正站在河边,羡慕地看着这艘货船,仿佛运河是他即将起航的另一条公路。

父亲为运河游做足了准备。他到小区的游泳馆,花八百元请了那个健硕的游泳教练,一对一地教他,并且只教一个动作——仰泳。父亲觉得仰泳这个姿势太优雅了。人像睡觉般仰卧在水里,头枕在水面上,双臂在身体两侧轮流滑水,双腿夹着水往后蹬,一往后蹬,人就往前飚出几米,这比在河堤上倒行优雅多了。

父亲练得刻苦认真,除了每天到游泳馆,教练利用午休时间一对一地训练他之外,他更多的时间是在家里自行练习。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棉裤,仰卧在客厅的木地板上,双手在身体两侧,划船一般,划着地面,双脚则配合地往后蹬。他先是在原地滑动,反复练习之后,他开始尝试着在地板上游。他顺着客厅往卧室的那条笔直长廊,来回地游。后来,他掌握了用髋部拐弯,就从客厅的长廊里游进卧室,再从卧室游进书房……父亲的方向感很强,他的脑袋就像一个舵,能准确地判断出,前方十点钟的位置是房门,左边九点的位置是一张茶几,右边四点的位置是一只拖鞋……父亲摆着舵,轻易地绕开了这些障碍物。

夏天还没真正到来,父亲已经可以仰躺在水面上,周游游泳池了。即使池子里人再多,父亲都不会撞到他们,就算那个埋头划着狗扒式的大块头,鲁莽地就要撞向父亲了,父亲都会调整好身体,脚掌一踩水,来一个侧滑,像一条无声无息的鱼,优雅地从大块头身边掠过。教练抱着双臂站在池子边,得意地看着他64岁的高徒,他对他的同事说:“所以说,年龄根本不是问题,关键看怎么教,谁来教。”

那个午后,父亲从一场充足的午睡中醒来。他开始行动了。他穿上一件文化衫,在游泳裤外套上一条阔短裤,脚踏进一双拖鞋,再用一只塑料袋装上一条浴巾,精神抖擞地往河边走去。在文化广场的一个坡下,他找到了走下运河的那条阶梯。他站在倒数第四级阶梯上,脱下了衣裤和拖鞋,将它们装进塑料袋里,放在地上,又犹豫了一下,返回坡上,在草丛里找来一块石头,将石头压在塑料袋上。做完这一切,父亲才放心地走向最后一级台阶。

父亲的脚一迈,重心就交付给了与他做伴几十年的运河。

跟父亲的理想完全吻合。他像睡觉一样,躺在河面上,顺着流水的方向,不紧不慢地,两手划水,两脚蹬水,父亲游得很标准。游着游着,父亲惊讶地发现,在这里游泳根本不费力气,比在木地板上、游泳池里省力多了。他开始放松身体,快乐地、轻盈地向前浮游,并不时扭头看两岸风景,路灯、长椅、花坛、六角亭、柳树、橙色的健身器械……他看到自己走了无数遍的那条堤岸,他朝岸边挥挥手,就像一个阅兵的首长。偶尔,父亲会停下来,身体静止在水面上,很享受地朝天空打个呵欠。远远看去,那样子真像是睡着了。

父亲优雅的游泳逐渐吸引了两岸的观众,他们倚着栏杆,站在树荫下看。其中有几个人,还迈起了碎步,一路跟着父亲,跟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一辆装满黑煤的货船,远远地驶过来了。货船的船身被压得很低,破着深深的水线,笔直朝前开,仿佛稍微做个侧身都很困难。在距离父亲还有几百米远的时候,货船已经发现了水上这个障碍物,长长地鸣叫了几声,把岸上的人都吓了好几跳。

父亲丝毫不理会那噪音,他慢条斯理地继续直线朝前游,仿佛他的脚掌上安着两个后视镜,在货船还没叫喊之前,他就先看到了它,并且完全掌握了它跟自己的距离。

货船越驶越近,它已经不可能再为父亲调整方向了。这辆身上写着“湖州007号”的货船,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着急地走出船舱,双手叉腰,朝前方的父亲大声嚷嚷。紧接着,他们养的一条大狼犬也站到船头来了,它朝父亲紧锣密鼓地示威嚎叫。岸上的人开始揪起了心,好像父亲很快就会被卷到船底下,有的人还甚至朝父亲呼叫、打手势,他们以为父亲是个聋子。

就在货船与父亲相距不到一百米的时候,只见父亲双腿一蜷,身体一个侧翻,沉入水里,几秒之后,又浮出了水面,父亲脑袋朝下,背朝天空,张开四肢,像一只敏捷的青蛙,迅速地朝岸边游去,给货船让出了路来……

货船超过父亲的时候,那对中年夫妻惊魂未定,就像被捉弄了一番,恼怒地朝父亲大叫大骂,而那只大狼犬却无比安静,它警惕地看着远处的父亲,耳朵紧张地竖着,仿佛水中潜藏着一个威力无穷的不明危险物。

沉重的货船疲倦地朝前方开远了,风平浪静。父亲又回到了河中央,他安详地仰躺着,闭着眼睛。父亲不需要感知方向,他驶向了远方,他的脚一用力,运河被他蹬在了身后,再一用力,整个城市都被他蹬在了身后。

原载《钟山》2014年第1期

点评

讲述老人故事,展现老人情感,揭示老人心理,成为黄咏梅近年来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父亲的后视镜》中的父亲曾经是一位精力旺盛的卡车司机,他走南闯北的经历及那些“出轨”往事,都可作为一个时代的历史及特殊条件下精神成长的见证。然而这些似乎又不是作者所要重点展现的,其所聚焦的是这位司机晚年的生活经历和精神状态。他在倒行中所遭遇的“艳遇”及与那位老女人的亲密交往真乃荒唐不经,他遭遇诈骗的结局及其反应让我们心生同情而又感到啼笑皆非,他学习游泳的过程及运河里游泳的经历又向我们展示了其幽默而又充满生命活力的独异风景。总之,小说以“我”为叙述人,透过“我”的视野,呈现了一位具有鲜明个性和丰富的生命内涵的老人形象。作者的讲述客观、冷静,对小说中的人和事不轻易做出主观性评价,只呈现一个画面、一个场景和一个人物。至于画面怎样,场景如何,人物好不好,这一切就都交给读者去评判了。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