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都是韦工之在说。杜梅明白韦工之想干什么。韦工之的提议,未尝不是可行的解决方案。只是,这样一来,她杜梅就不再干净了。杜梅最终做出了决定,她不想成为帮凶,也不想将她爱过的老公送上审判台。她知道,许多年来,老公内心是痛苦的,他一直在忏悔,他立志做一名好法官,其实就是在赎罪。杜梅现在能做出的选择就是退出,置身事外。因此,当韦工之再次来电话,确认是否可以约到法官陈责我晚上见面时,杜梅说,要约你自己约,我累了,不想掺和你们的事。韦工之说,你不来也好,但你得帮我约你老公,我把地址发给你。
韦工之将地址发给了杜梅。杜梅终是将地址发给了法官陈责我。
法官陈责我接到短信,马上给杜梅回了电话。这条短信,让法官陈责我在绝望之中又看到了希望,如一个溺水的人,在即将被淹没之时抓到了救命稻草。这两天,他如同经历了千年一样长久。刚开始,妻子逼他和盘托出真相后,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妻子不会原谅他。他知道,这些年来,用尽心机维护的一切都将失去。地位,名誉,财富,家庭,甚至包括他已退休的舅舅那安宁的晚年……也许,他将从此一无所有,成为小贩陈责我式的人物。他的心里有过恐惧、害怕。当他冷静下来,他开始分析,杜梅是爱他的,虽然她是个敢言的记者,但他相信,杜梅不会将他送上审判台。这样一想,他的心中亮起了希望。可是他又想到,是韦工之提醒杜梅的,那么,韦工之就成了另一个知情者。想到韦工之,法官陈责我就绝望了。他后悔,当初韦工之通过杜梅想和他搞好关系,他没给韦工之面子。因为那时他想当一名好法官,想用自己的努力工作来赎罪。他知道,沾上了韦工之,他就休想干净了。果然,后来韦工之又找过他,那是他主审的一桩案子,被告是本城有名的富豪公子,而韦工之是富豪公子律师团的一员。韦工之想约他见面,他说有什么事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聊,作为本案的主审法官,私下里和原被告的律师见面,都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想到这里,法官陈责我知道,现在,他的命运,不是掌握在妻子手中,而是掌握在韦工之手中。他就想,罢了,该来的,迟早会来。这样想时,反倒平静了。这时,他想到了小贩陈责我。他甚至想去看看他。
但是杜梅却在这时突然来信息了。虽说只是一个地址。杜梅来信息,就说明杜梅舍不下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他马上给杜梅回了电话,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但杜梅却很冷静。杜梅只是冷冷地告诉他,有人约他今晚在这个地方见面。法官陈责我问是谁,杜梅说你去了就知道了,然后就挂了电话。法官陈责我没想到,约他见面的是韦工之。小包间,就他们两人。韦工之见到法官陈责我,脸上堆起了笑,过来和他握手。又说这里是他朋友开的酒店,说话方便。菜早已点好,茶也泡好了。韦工之吩咐服务员,没有他的招呼不要进来。韦工之递给法官陈责我烟。法官陈责我接过。韦工之又给他点烟,法官陈责我说自己来。抽了两口烟。韦工之说,咱们用不着绕弯子了。韦工之于是将他所知道的事摊开来说了。法官陈责我说,韦律师,你约我来,就是告诉我这件事的吗?我不否认。我也做好了接受审查的准备。韦工之却笑了起来,说,陈法官你错怪我了,我约你来,不是想害你,是想帮你。我和杜梅是同学,我们又是朋友,我怎么会害你呢。
帮我?法官陈责我说,怎么帮?
韦工之将他的想法说了。他说这件事,杜梅不说,他不说,他的当事人不说,就没有人知道。而杜梅作为法官陈责我的妻子,没有往外说的道理,而他的当事人,他自然有办法让他不说。韦工之说,城管吴用的父母,提起了刑事附带民事的诉讼。而以他的当事人的经济状况,断然是拿不出一分钱来的。因此他的想法,这笔钱,由法官陈责我出,当然,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这笔钱是法官陈责我出的,不是他的当事人小贩陈责我所出。这样一来,他的当事人就会和他达成共识,而受害者的家属也能得到赔偿。受害者的家属得到经济补偿之后,将不再那么强烈地要求对小贩陈责我处以极刑。小贩陈责我在经济如此困难的情况下,依然愿意进行民事的赔偿,虽然不能视作立功表现,但应该能赢得合议庭的同情,这样,就会出现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受害者家属得到了经济赔偿,他的当事人也有可能轻判,法官陈责我也会继续当他的大法官。
法官陈责我问,那,韦律师,你又能得到什么?
韦工之呵呵笑了起来,说,我当然也是赢家,首先,我为我的当事人争取了最低的刑期,这桩案子将被广泛报道,最重要的是,从此,我和陈法官就是好朋友了。
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法官陈责我突然发现,这世界依然是美好的。只是……陈责我想到,作为主审法官,和受审的罪犯同名,这案子到时会有媒体旁听,杜梅这边或许没事,难保别的媒体不会嗅到什么信息。法官陈责我的担忧,是他这些天来一直忧心如焚却得不到解决的问题。韦工之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能想办法退出这个案子吗?法官陈责我说,没办法,开庭通知都已下发了,我也找领导谈过,但没有一个合理的、必须的理由回避。韦工之想了想,说,小事一桩,如果原告方提出你和被告是亲戚关系,就可以合理合法申请让你回避了。法官陈责我说,可是,我和被告并不是亲戚关系,而且,这样也容易节外生枝。韦工之笑道,陈大法官,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和我的当事人不是亲戚关系,可是你和我,当事人的代理律师,咱们是亲戚关系。韦工之这样一说,法官陈责我会心一笑,如释重负。韦工之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果然,法院很快收到了城管吴用家属的代理律师提出的申请,指出此案的主审法官陈责我和小贩陈责我的代理律师韦工之关系亲密,申请主审法官陈责我回避。
法官陈责我没有将他和韦工之谋划好的事透露给杜梅,杜梅也没有问。法官陈责我给过杜梅电话,希望杜梅能回家来住,说儿子想妈妈了。杜梅冷冷地以她很忙为借口挂了电话。因换了主审法官,开庭往后延了几天。这期间,法官陈责我想过接杜梅回家,但一想,还是等案子开完庭,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说。他知道,现在杜梅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就好了。法官陈责我每天晚上都让儿子给杜梅打电话,他要用亲情打动杜梅。当然,他告诉儿子,妈妈出差了。他知道,无论如何,杜梅是舍不下儿子的,再说了,杜梅没有将这事曝出来,并且帮韦工之约他,就说明,杜梅还是帮他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法官陈责我就想到了一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期间,法官陈责我的舅舅陈庚银来过几次电话,陈庚银不放心外甥,害怕他在这阴沟里翻船。陈庚银问法官陈责我要不要他帮忙,说他还是有许多关系可以动用的,他儿子的关系,还有他那些弟子的关系。法官陈责我告诉他,一切马上要过去了。陈庚银说这样他就放心了。
杜梅在案子开庭那天才知道,法官陈责我不再是这案子的主审法官。在那之前,她还在为法官陈责我揪着心。那天的庭审,她没有去旁听,而是将采访任务交给了她的心腹记者冰儿,她一直在办公室里等着冰儿回来。她是从冰儿的叙述中,知道案子不是她老公主审的,那一瞬间,她有过那么一丝释然,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却又压上了另一块石头。她不知道老公用了什么法子回避了这桩官司,但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她也是有罪的。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冰儿写好了稿子,杜梅在审稿时进行了一些修改,将冰儿那纯客观的报道,改得有了一些倾向性,明显有为小贩陈责我说话的倾向,并追问造成小贩陈责我悲剧背后的社会原因。做完这一切,她的心里获得了些许安慰。等候宣判的那几天,杜梅每天都在祈祷。她知道,如果小贩陈责我被判了死刑,她将一辈子不得安宁。同事们在议论这案子的结果时,大多倾向于会判无期或者死缓。没承想,就在等候法庭宣判这案子期间,本市却出了一桩血案,一名男子在派出所行凶杀死了三名警察。这案子一时间成为了新的热点,看似不相关的事,却影响了小贩陈责我杀死城管案的最终判决。小贩陈责我一审被判处死刑,并赔偿死者家属人民币十万元。小贩陈责我服从一审判决,没有提起上诉。事后,据了解内情的人说,本来合议庭拟定的结果,更倾向于让小贩陈责我赔偿死者家属二十万元,然后判处死缓,但后来的杀警案,改变了这一结果。上面有指示,要对这一类的案件从重从严判处。
这样的结果与意外,让法官陈责我的内心颇为沉重。事后,韦工之约法官陈责我一起吃饭,他开导法官陈责我,说这事也不能怪谁,大家都尽心了,谁知突然会出个杀警案呢。韦工之知道杜梅还没有原谅法官陈责我,就说,要不要我给当说客。法官陈责我感激地说,这件事多亏了韦律师从中周全,结果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算是能接受的。韦工之于是当着法官陈责我的面,给杜梅打了电话,说他现在就和法官陈责我一块儿吃饭呢,说法官陈责我现在情绪很低落呀,希望杜梅宽慰他,劝杜梅回家。杜梅在电话里冷冷地说,你告诉他,该回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家的。
这段时间以来,杜梅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法官陈责我为自己找到了安慰的借口,但这借口,在杜梅心里却过不了关。她认为,是她害死了小贩陈责我,虽说她不是直接凶手,但她参与了作案,算得上是帮凶。她无法原谅自己,虽然说她也试图原谅自己,原谅法官陈责我。她甚至想过补救,如果她有这勇气,将法官陈责我的丑闻曝光出来,也许,案件还会有转机,这件事一定会再次成为社会热点,也会影响到小贩陈责我的死刑复核。如果她有勇气这样做,她早就做了。但她没有。她有自责的勇气,有自省的精神,却不敢迈出那实质性的一步。这些天来,她就在这两难之间徘徊,今天是决定补救的信念占了上风,她甚至都写好了一篇报道,但第二天,当她面对着写好的报道,终是没有发出去的勇气,在电脑上删除了。删除后她又开始自责,后悔。这样的反复,让她不堪重负,她崩溃了。她用酒精麻醉自己,每天晚上下班后,请部门的小记者吃消夜,喝酒。小记者们知道她许久没有回家了,以为是夫妻感情上出了问题,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回到宾馆,她依然睡不着,抽烟,嘴唇上起了一层泡。她无数次地回想起和法官陈责我相识相爱、结婚生子、共同生活的那许多日日夜夜。如果不是这件事,法官陈责我是她理想的爱人,没有不良嗜好,正直、顾家,虽然少了些浪漫,但给人感觉实在可靠。可是现在,一想到她深爱的人原来是披着别人的外衣,他公正的背后,原来有着如此不堪的过往,她就觉得恶心。如果只是恶心法官陈责我,她还没那么难受,她难受的,是现在的这个她。这个她,与她理想中的杜梅,原来差距如此之大。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是个敢于追求真相的人,原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高大与美好,她像恶心法官陈责我一样恶心自己。现在,杜梅突然明白了,当年法官陈责我之所以提到道德的运气这一命题,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黑历史做自我辩解。
杜梅无法用道德的运气来为自己辩护。终于,在她生命的第三十六年,她明白了,她不是勇者,她一直在逃避。法官陈责我给她电话,也去求过她父母。他希望妻子能回家。但她一直无法面对这一切,直到小贩陈责我的死刑复核下来。小贩陈责我被执行死刑的那一天,杜梅心里的那种反复与纠缠依然没有结束。但她知道,一切都迟了。也许,她能用“道德的运气”来为法官陈责我开脱,却无法为自己寻得开脱。小贩陈责我被执行死刑的第二天,杜梅回到了久别的家。现在,她对这个家感到无比陌生,对消瘦了不少的法官陈责我,也感到无比陌生。她的消瘦,也让法官陈责我感到了内疚。法官陈责我说,梅梅,回来了,回来就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法官陈责我张开双臂,将杜梅拥在怀里。杜梅哭了。许久以来,她痛,她醉,但是她不哭。法官陈责我说,不哭,咱不哭。杜梅还是哭,杜梅哭着说,陈责我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他。法官陈责我抱着杜梅的手,就僵硬了。许久,他说,是我杀死了他,与你无关。杜梅将法官陈责我推开,然后从包里掏出一纸离婚协议,她对法官陈责我说,我们离婚吧。
法官陈责我接到杜梅短信说她今晚回家时,他兴奋不已,给关心着他婚姻危机的舅舅打了电话,报告了这一喜讯。他还提前回到家,下厨做了杜梅喜欢吃的菜。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虽然夫妻间出现了伤痕,但他相信,时间会淡忘一切的。没想到,杜梅回来,却是让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接过离婚协议,法官陈责我的脸一下子变成青黑色。他理解杜梅,知道这是杜梅深思后的结果。许久,他说,今晚我下厨做了几个菜,都是你喜欢吃的,本来是为迎接你回家的,好聚好散,一家人最后吃顿饭吧。杜梅说,不用了,你仔细看看,如果没有异议,明天就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法官陈责我失落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杜梅说,我把孩子留给你,因为我没有资格做个好妈妈,我希望,你能做个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