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9年,这是我被放逐到人间的第十年。
因整日无所事事,我便凑到了当时人间最热闹的地方,烟馆。
所谓烟管,就是供有钱人抽大烟的地方,大烟也俗称为鸦片。
通常这种地方,人多眼杂,烟客们一般也没有什么戒备心,有时互相看上一眼,都算是给足了你面子。
毕竟他们都很忙。
我所经常光顾的烟馆一般的地处人烟稀少或者遮掩极好的地方。只因从这一年开始,清政府开始下定决心要消烟。
以林则徐为代表的钦差大臣,正忙于查缴鸦片,与英使馆大力交涉。而他下面的地方官员,为了投其所好,更为了自己洗个清白,立刻开始翻脸不认账,比林则徐的决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苦了那些常年的瘾君子,他们终日小心翼翼的打听着好去处,又生怕不小心被抓,躲藏的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其实,说起来,他们却确实像老鼠,又脏又臭。
可偏偏躲在这种地方快活的人,因果线又非常紊乱,出于对本职工作的恪尽职守,我也每每出入这些场所。
如一些妓院的隔层,或有钱人家的私宅后院,甚至偏远农村的猪牛羊棚里我也待过。
当然为了成功混入他们的圈子,我也没少抽这玩意。
只是说来奇怪,他们抽起来飘飘欲仙的样子实在让我无法想象,这种大烟在我口中,说来就是味道香了一些而已,和普通的土烟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不同。
在妓院的隔层里还好,有独自的小包间。只要掏出昂贵的费用,妓院的老板便会替你看的很好,几乎很少出乱子,当然如果烟客有需要,女人也是随意挑。不过对于烟客来说,女人就显示很不重要了,毕竟一两烟丝,可比一个女人要贵重许多。
看起来最安全的有钱人的私宅后院,其实却是最不安全的地方,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通常这种地方的主人他们自己也是个瘾君子,这一堆不明事理的瘾君子在一起,抽着抽着就会出乱子。
什么言语中伤,大打出手,甚至是杀了人,也都不足为奇。
毕竟这些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理智可讲。
在猪牛羊棚里,其实是最好,虽然又臭又脏,环境实在太差,但胜在黑灯瞎火,互相看不到彼此,有人伺候着,其实对于这些烟客来说,是最好的天堂。
我与这些烟客们,时日一长,也成了烟友,平时哪里有场子,基本上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我混在他们中间,总是找到他们昏睡时,斩断他们身后那些乱七八糟的线团,大多都是无关紧要,或者说混乱不清的因果线团。
毕竟越是这种不重要,但又混乱不清的线团,到了冥界老判官那里越是头疼。
说实话,这段时间是我来到人间工作效率最高的一段时间,我常常怀念这种工作环境,安静而又轻松。
以至于后来开始大范围的捉拿烟客时,我还颇有微词。
如往日那般,一日我听一个老烟客说顾家村地下酒窖里有场子,听说烟客众多,是个大场子,所以我也没多想,就匆匆跟着老烟客赶去了。
刚进顾家村,就有人来搜身,对了几句暗语,又仔细盯着我们看了很多,确实没问题了,才放了我们进去。
下酒窖前,已经付过了银子。烟具烟丝都给填充的满满的。老烟客一溜烟就拐进了不知道那个昏暗角落里去了。
我抱着烟管一边抽,一边走动,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歪在角落的那些烟客,有些面熟的,吝啬的点点头。更多的是新面孔,碰到别人了,骂骂咧咧的,嘴里什么断子绝孙的话都能骂出来。
我通常会找那些已吸食到渐入幻境的烟客身边,翻过他们的身子,查看一番因果,若是好解决的,会偷偷的斩断一些。
若是碰到难缠的,大不了在换一个地方。这种环境下,没人在意你的存在。
然而烟客们互相不在意,但有的人却在意的很,就是那些整日比烟客还闲的清府官兵。
哪一天就出了茬子。原本我是可以混在人群,早早溜了的,但偏偏耐着性子,跟着那些瘾君子身后排着长队被关进了戒毒所。
所谓戒毒所,其实就是牢子,又脏又湿,有的地方还有煞气流动,也不知道这里当初死过多少人。
这种地方往年都是关押一些重犯的,后来时局所逼,大量的牢房都被腾出来专门关押这些瘾君子的。
通常一旦被抓到这里,都会被关上一年。有钱的主花钱托关系也能出去,碰到个被抽败了家的或者压根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主,只能活活的在里面熬着。
整日里鬼哭狼嚎,比冥界的十八层地狱都不差。
熬不过去的人,活活挺尸。也有的互相开始杀斗,只为能给彼此一个痛快。
在我所关押的牢房里,原本挤着八个烟客,一个月没到,只剩下了四个。这期间我也没少见谢必安前来拿人。
他大多时候是很鄙夷我在人间的处境,那眼神中的潜台词就是,混的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懒得理他,大家都是冥差,我在牢房里一样可以斩人因果,你谢必安那么叼,不也得来牢房里拿人吗?
清府说的是没有这些烟客,就没有买卖,没有买卖,大清的白银就不会白白流入那些洋鬼子的手里而一去不返。
总而言之,高管们则一股脑的把责任推到这些个烟客身上,也不知又是哪个忧国忧民的大臣提出捉拿烟客,将其关入戒毒所,强制戒毒一年,如若成功戒毒者则两相互好,如果一年之后戒毒不成者,就要进行处决。
说起来,也算是给了这些烟客一年的时间。
但实际上,那些个高管从来没有亲自下过戒毒所来看看,别说一年了,我敢说这种地方,半年下去,只怕这里只剩下煞气了。
然而,有一人确实例外。
便是大名鼎鼎,令洋人恨之入骨,令烟客闻风丧胆的林则徐,林大人。
我对此人早有耳闻,觉得此人除了执拗了一些,为官却也尽职尽职,不计个人得失,若在冥界,那制定是菩萨最喜欢的官员了。
这一日,林则徐就亲自下的戒毒所前来查看。
我第一眼看到他时,觉得此人面恶,浓眉大眼,五官轮廓分明的有些过了,若是脱下他那一身顶戴花翎,恐怕说他是个土匪,也有人相信。
他环顾了一圈牢房,神色凝重异常,望着那些口吐白沫,人事不省的烟客,心中悲愤尽显于色。
双手紧紧的抓这牢门,悲愤交加,抹着菩萨眼泪。
突然他抬起头,看到了我。一瞬间脸色就变了。
明显有些吃惊。
说实话,我真的怀疑那些个脑残官兵当初怎么就把我放到这戒毒所不闻不问的,老子衣着不说多么响亮吧,但也整齐。脸色不说多么红润吧,但也清爽。精神不说多么亢奋吧,但也安静。
明眼人只要盯上我一盯,就能看出来,我是被冤枉的,被捉来充数的。
可林则徐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我觉得很是憋屈。
他关切的问道:“小兄弟,你是如何戒掉烟毒的?”言语间甚是激动。
“林大人,我跟你说,我压根就没沾上毒瘾,你信么?”我有些苦笑不得,本想发脾气,但看着他那一副认真的样子,着实有些无奈。
林则徐疑惑的看着我,又问道:“你可曾吸食鸦片?”
“吸,跟他们一样吸。”我指了指那些烂倒如泥的家伙。
“既然吸,怎么可能不沾染上毒,休得胡言。”林则徐甩了甩袖子,以为我是在言语戏弄于他。
“行,你说戒掉就戒掉吧,把门打开,我跟你说一说我成功戒毒的心历路程,你赶紧安排登报宣传,一定会对你的事业有着莫大的帮助,对烟客们也起着鼓舞作用,你说是吧,林大人?”
明显我的花言巧语,让林则徐有些心动。从另一方面来讲,我能说这么多吗,而且逻辑通顺,思路清晰,他也能确定,我确实没了毒瘾,正常人一个。
至此,我跟着他离开了戒毒所,被他视为贵客,共乘官椅。
许是他中日忧国忧民,劳累奔波,正值壮年,却生白发,眼角皱纹也一层层,看上去身体也显不佳。
言语间,总是唉声叹气,咳声连连。
我总是无意就往他身后瞧,他的因果线多是官场的羁绊,那些阿谀我诈的繁琐事总是能沾染上他。
但线头都不是由他发起,这就能侧面反应出,林则徐此人无论做官还是做人,不属小人之流,乃是坦荡君子,只是形象嘛,实在不敢苟同。
听着林则徐的时而痛心疾首,时而壮志豪气,时而时不我待的言谈。我却暗暗点了头。
历史总是匆匆过,人在洪流中,也许不如一片落叶孤舟留下的印记深刻。
但每个人都有他自身的人格魅力,却能永久的留在红尘中。
林则徐就是这种人,于人间来说,是一个伟大值得敬佩和交往的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