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也以冷漠和彬彬有礼的态度对待他妈妈。一次她想打发他去网球场玩,对这样一个拙劣的企图,他平静地拒绝了。由于愤恨而轻轻滑动的冷笑紧贴在他的嘴唇上闪现出来,这表明他不再受骗了。“我宁愿跟你们一块去散步,妈妈。”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虚假的亲热,并紧紧盯住她的两只眼睛。对她来说,这个回答显然是不受欢迎的。她迟疑了片刻,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终于她打定了主意,说:“在这儿等我。”于是她就去用早点了。
埃德加等待着。不信任感在他脑子里折腾着,他忐忑不安地感到他们的每句话里都蕴含着一种秘密的、敌视的意图。现在这种猜疑经常能使他做出一种具有奇异洞察力的决断。妈妈要他在前厅里等,但他不在那里等,而宁愿站在马路上,那里不但能监视大门,而且能监视所有的门道。他心里有某种预感,觉得妈妈设了个骗局。这下他俩可再也溜不掉了。像在讲印第安人故事的书里学到的那样,他躲在马路旁的一堆木料后面。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看到他妈妈真的从一个侧门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束绚丽的玫瑰花,后面跟着男爵——那个叛徒。这时他满意地笑了。
两个人兴高采烈。他俩避开了他,光是为了自己的秘密,就可以舒口气了吗?他俩谈笑风生,正准备折向通往林中的小径。
现在是时候了,埃德加不慌不忙地,做得像是偶然到这里来似的,从木料后面踱了出来。他非常镇定地向他俩走来,以便有时间、有许多时间来充分欣赏他俩的惊诧表情。两个人一怔,交换一下惊奇的眼光。这孩子慢慢地,带着一种泰然的神情向他们走去,他那嘲弄的目光紧盯着他们。“啊,你在这儿,埃狄,我们在里面找过你了。”母亲终于开口说。“她撒谎撒得多不要脸啊!”孩子心里想,但是他的嘴唇却一动不动,把仇恨的秘密掩藏在牙齿的后面。
三个人不自然地站在那儿,一个窥伺着另一个。“那我们走吧。”这个恼火的女人沮丧地说,顺手撕碎了一朵最鲜艳的玫瑰花。她的鼻翼在轻轻地翕动,这就暴露了她的愠怒。埃德加站在那里,仿佛这与他毫无关系,他望着蓝天,等待着。他俩要走的时候,他准备跟随他们。男爵又做了一次努力。他说:“今天有网球联赛,你看过没有?”埃德加轻蔑地望了他一眼,对他根本就不予理睬,只是翘翘嘴唇,像是要吹口哨似的。这就是他的答复,明亮的牙齿显示了他的仇恨。
孩子突如其来的出现,像梦魇似的纠缠着两个人。罪犯跟在看守后面走着,暗暗攥紧了拳头。其实孩子并没有做什么,可是他俩却一分钟都无法忍受那窥视的目光。孩子的眼睛里噙着愤怒的泪水,含着深深的阴郁,他对任何接近的尝试都愤怒地加以摈斥。“离远一点儿!”母亲突然狂怒地说道。孩子不断地偷听他们的谈话使她烦躁不安。“别老在我跟前跳来跳去,把人烦死了!”埃德加顺从地走开了,但是每走一两步就回过头来,一看到他俩落在后面,就停在那儿等待着,像条黑狗用他那靡菲斯特的目光[13],纵横上下地织成一个仇恨的火网。他俩感到已被火网套住,无法脱身了。
孩子恶狠狠的沉默像一种强酸腐蚀了他俩的兴致,他的目光使他们的谈话一到唇边就变得索然无味。男爵再也不敢说一句挑逗的话了,他愤怒地感觉到这个女人要从手上滑掉了,她那好不容易才被点燃的热情由于害怕这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又冷却下来了。他俩想方设法交谈,却总是谈不下去。末了他们三人都默不作声,无精打采地走着,只听到树木摇曳碰撞发出的低语和他们自己扫兴的脚步声。这孩子把他俩的谈话变得让人窒息了。
现在三个人心里都充满了一触即发的敌意。这个被背叛的孩子快乐地感到,他们的愤怒是完全抵御不住他这个被他们蔑视的小人物的存在的,他咬牙含恨地等着他们发作。他用狡黠的嘲弄的目光,不时地打量着男爵那气冲冲的面孔。他看到男爵牙缝中滚动着骂人的话,而又不得不抑制自己,以免骂出口来。他同时也怀着一种魔鬼般的乐趣注意到他母亲的怒火正在呼呼上升。他看出他俩在寻找机会,向他扑过来,把他推倒,或者使他不能再妨碍他们。但是他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对自己的仇恨作了长时间的筹划,使它没有任何破绽可寻,没有任何漏洞可钻。
“我们回去吧!”他母亲突然说道。她觉得无法再控制自己了,她准会做出什么事来,至少会在这种刑罚下喊叫起来。“多可惜,”埃德加平静地说,“这儿多美啊。”
他俩知道孩子在嘲弄他们,但是他俩什么也不敢说。这孩子在两天之内如此出色地学会了控制自己,不动声色,毫不泄露这恶意的揶揄。他们一声不响地在漫长的路上往回走。当房间里只剩下母亲和孩子两人时,她仍然满肚子火。她悻悻地把阳伞和手套掷在一旁。埃德加立刻注意到她的神经在激动,火气需要发泄,但是他期待这次爆发,因此故意留在房间里,以激怒她。她来回走动,又坐了下来,用手指敲弹着桌子,随后又跳了起来。“看你的头发乱成什么样子!你脏得太不像话了,这样子见人简直是丢脸。这么大了你不知道羞耻?”孩子一句顶撞的话也没说,走到一边去梳头。这种沉默,这固执而冷漠的沉默,以及跳动在嘴唇上的嘲弄简直把她气得发狂,她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回自己房里去!”她冲着他叫了起来。埃德加微微一笑,随即走了出去。
现在她和男爵,他们两人见到孩子就发抖,在每次会面的时间里,对孩子那无情而冷酷的目光都感到恐惧!他俩越是感到不自在,孩子的眼睛里就越焕发出欢愉的光彩,他的喜悦就越有一种挑衅的味道。埃德加现在几乎在用孩子们的野兽般的残忍来折磨这对毫无抵御能力的人。男爵倒还能压住他的怒火,因为他一直觉得这是孩子的恶作剧,他只想着自己的目的。可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却控制不了自己。她觉得冲他大喊大叫一通会让自己感到轻松些。“别玩弄叉子!”在餐桌上她朝他喊叫起来,“你是个没教养的丑八怪,你还不配和大人坐在一起。”埃德加仅是微微一笑,把头稍微歪向一边。他知道这喊叫意味着绝望,看到她如此不加掩饰,他感到骄傲。他现在的目光非常镇定,镇定得像医生的目光。前段时间,为了惹他们生气,或许他是恶狠狠的,但人们在仇恨中总是学得很多、很快,现在他只是沉默!沉默!沉默!直到她在他沉默的压力下开始长吁短叹。
他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现在,当他们吃完饭站了起来,埃德加又以这种不言自明的神态准备尾随他们时,她一下子就发作了。她一切都不顾了,吐出了真话。她被他不时地窥视弄得坐卧不安,像一匹被牛虻折磨的马一样暴跳了起来。“你像三岁孩子那样老是跟着我转悠什么?我不要你老待在我跟前。孩子不要老缠着大人。记住!自己一个人去待一小时。看看书,或者随便干点什么。让我安静安静!你老在我身边溜来溜去,那副讨厌的样子,真让人烦死了。”
终于把她的供词逼出来了!男爵和她这时显得十分尴尬,而埃德加却莞尔一笑。她转过身想走了。她对自己感到生气,刚才怎么能对孩子泄露自己不愉快的心情呢?但是埃德加只是冷冷地说:“爸爸不让我一个人在这儿转来转去。我已经答应爸爸了,在这儿处处小心,老跟在您身边。”
他强调“爸爸”两个字,因为他早就注意到这两个字对他们两人有着某种使他们瘫痪的神秘作用。他父亲同这种炽热的秘密也准有某种瓜葛。爸爸一定具有某种支配他俩的隐秘的、他不知道的力量。因为一提到爸爸,他俩好像就会感到恐惧和不快,就是这次,他们也未作反抗。他们放下了武器。母亲先走了,男爵也随后离去。在他俩之后是埃德加,但他不像仆人那样畏葸,而是像一名看守那样强硬、严峻和无情。他抖动着无形的锁住他俩的铁链,他们摇晃着,但无法挣脱掉。仇恨锻炼了他那孩子式的力量。他,一个无知的孩子,却远比那两个被秘密铐住双手的人更为强大。
撒谎者
时间很紧迫了。男爵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他俩感到,去反抗这被惹火了的孩子的执拗劲是没有用的,于是他俩只好采取最后的、也是最卑劣的一招:逃,摆脱他的专横统治,哪怕是一两个钟头也好。
“把这两封信送到邮局去寄挂号信。”母亲对埃德加说。母子两人站在前厅里,男爵在外边正和一辆出租马车的车夫谈话。
埃德加狐疑地拿着这两封信。他想起来,过去都是有个仆役给母亲跑腿的。他们是不是在合谋算计他呢?
他犹豫不决。
“你在哪儿等我?”
“在这里。”
“一定?”
“是的。”
“你可不要走开呀!你在前厅这儿一直等到我回来!”他由于感到自己占了上风,所以同母亲说话时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从前天起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
他拿着两封信走了。在门口,他和男爵碰了个照面。埃德加同他搭话了。两天来这是第一次。
“我去寄两封信。我妈妈在等着我,等到我回来。你们可不要先走掉啊。”
男爵急忙从旁边挤了过去。“好的,好的,我们等你。”
埃德加向邮局奔去。他得等着。他前面的一位先生提了一大堆无聊的问题。埃德加终于办完了他的事,拿着挂号单跑了回来。回来时正好看到他母亲和男爵坐着出租马车走了。
他气得发呆了,几乎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向他俩掷去。他俩到底把他摆脱了,但是撒了一个多么下流、多么卑鄙的谎啊!他母亲说谎,这他昨天就知道了;但她居然能这样不要脸,说话不算数,这把他对她的最后一点儿信任也摧毁了。他看到那些言辞只不过是些五彩缤纷的水泡,它们膨胀起来,一破就化为乌有,而他从这些言辞后面揣摸到了事实真相。从此,他就不再能理解整个生活了。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可怕秘密,居然使成年人欺骗他这么一个孩子,像罪犯似的偷偷溜走?在他读过的那些书里,人们为了得到金钱,或者为了攫取权力和王国而进行谋杀和欺骗。可这是为了什么?这两个人要干什么?为什么他俩要躲避他?他俩撒了上百个谎究竟想遮掩什么呀?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他隐约地感觉到,这个秘密就是童年的一把门闩,获得了这个秘密就意味着长成一个大人,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噢,一定得掌握这个秘密!但他没法进一步清晰地去思考。他俩摆脱了他,这事激起了他的愤怒,给他清澈的目光蒙上一层烟雾。
他跑进树林,恰好来得及躲入暗处,使别人都看不到他。这时他哭了起来,泪如泉涌。“撒谎、狗东西、骗子、流氓!”他必须大声地把这些话喊出来,否则他会憋死的。愤怒、焦急、恼恨、好奇、一筹莫展和他俩这些天来的背叛都被压制在孩子气的斗争里,被桎梏在他把自己想象成大人的幻觉之中,现在都迸出胸膛,化成了泪水。这是他童年时代的最后一次哭泣,最后一次号啕大哭,他最后一次像女人一样,哭一阵就感到痛快些。他在这不能自制的愤怒时刻,把所有一切都一股脑儿哭了出来:信任、热爱、虔诚、尊敬——他的整个童年。
男孩回到旅馆之后,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十分冷静,办事谨慎而周密。他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脸和眼睛细心地擦洗干净,不让他俩看到他有泪痕,不让他们享受胜利的喜悦。随后他就准备进行清算。他耐心地等候着,毫无不安的感觉。
当马车载着这两个逃亡者返回旅馆时,前厅里有很多人。有几位先生在下棋,另一些人在看报纸,女人们在闲谈。在这群人中间,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目光颤抖。现在,他母亲和男爵一进门就看到他,感到有些尴尬。男爵正要结结巴巴地讲他事先编好的谎话时,孩子挺直身子安详地朝他俩走去,挑衅地说道:“男爵先生,我有话同您谈。”
这使男爵感到不快:他有一种像被抓住了的感觉。“好的,好的,以后再说,以后吧!”
但是埃德加提高了嗓门,声音响亮而严峻,周围的人都听得清:“可是我想现在同您谈。您做得太卑鄙下流了。您骗了我。您是知道的,妈妈在等我,可您……”
“埃德加!”母亲喊了起来,向他扑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望去。
但是孩子现在却突然刺耳地叫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她要把他的话压下去:
“我当着大家的面再对您说一遍,你无耻地撒了谎,这是卑鄙的,是下流的。”
男爵站在那里,面色苍白,人们都望着他,有几个人窃窃地笑了起来。
母亲抓住了激动得发抖的孩子:“马上到你房间里去,要不我就在众人面前揍你一顿。”她声音沙哑、结结巴巴地说道。
但是埃德加站在那里又恢复了平静。刚才自己的冲动,让他觉得遗憾。他不满意自己,因为本来他是想冷静地向男爵挑战的,只是到最后一刻,愤怒竟比他的意志更为厉害。他安详地、从容不迫地向楼梯走去。
“请您原谅,男爵先生,原谅他的粗野。您知道,他是一个神经质的孩子。”她还在结结巴巴地说,周围的人都盯着她,目光里流露出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这使她惶惑不安。世界上再没有比丑闻更使她感到可怕的了,她知道她必须保持镇定。她没有立刻溜走,而是先到门房那里问了问有没有她的信件,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小事,然后才快步走上楼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她身后是一片窃窃私语和压低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