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耶路撒冷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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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爱与黑暗(5)

但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因为我终究适应了这个阿拉伯的“甜蜜”传统,他们会无止尽地拿甜食喂儿童,喂到他们生病为止。既然人都住在巴勒斯坦,就没道理拒绝阿拉伯式的待客之道。就在我不甘不愿地接受自己的女儿每天早上都会往嘴里塞满甜面包卷这个事实之后(“妈妈,反正那只是乳牙啊。”她竟会如此替自己辩护!),艾瑞安开始与我一起共享晨间咖啡。正因如此,我才逐渐了解到,他早在一九四八年前,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穿梭于耶路撒冷艾梅克勒方街的巷弄间。他的家族拥有一大片土地,一路延伸至艾梅克勒方街的市郊,那里过去被称为巴卡区(Baqaa),如今该区范围缩小后,改名为贝特赛法法区(Beit Safafa),现为以色列境内的阿拉伯小区。艾瑞安在那里出生且仍居于当地。

“我父亲认识这些房子的主人。”有一天艾瑞安开车载我在街上闲逛时这么说道,“艾梅克勒方街过去可以说是阿拉伯富豪街。一九四八年后的犹太人改名字改得好,这里现在的确是鬼之谷。当车子开过这条街时,我都可以感觉到我父亲的朋友在我颈后呼气。”

艾瑞安小时候,每当他父亲和友人们坐在艾梅克勒方街豪宅低矮的贵妃椅上喝阿拉伯咖啡时,他就会在旧铁道沿线玩耍。如今这条铁路已废弃,改建为一条自行车与行人专用道,两旁高级餐馆林立。虽然自一九四八年后,这些房子跟这整条街都已大幅改建且彻底现代化,或者说是所谓的去阿拉伯化,但人们还是可以在某些房子的混凝土外墙上找到以精致的阿拉伯语字写下的《古兰经》经文。阳台上仍保留着做工精细的铸铁雕花栏杆,壮观的奥斯曼风格拱窗也依然可见。它们外形近似哥特风格,但是上色的砖墙与阿拉伯建筑风格的铸铁雕花为厚重的耶路撒冷石墙增添了一丝轻盈。某些房子上半部依然保存着旧有的彩色玻璃窗,再配上或蓝或绿的百叶窗。通常像我们家那样改建过的房子,外观都会介于现代与阿拉伯风格之间,看起来过度装饰且沉重。然而艾梅克勒方街两侧房屋多数仍原封不动,呈现阴柔而鲜明的阿拉伯风情。

“当年住这里的都是巴勒斯坦的有钱人。看看这些房子就知道了,一个现代家庭哪里用得上那么大的空间。因此他们不用把杂物堆积得到处都是,孩子们就可以随意奔跑。每栋主屋坐落于一座广阔的花园之中。从某个角度而言,过去家家户户用围墙围起的大片空间,如今算是得到了正当使用,因为它们现在开放给众人使用。”艾瑞安解释道。

过去那些宽阔的宅邸如今都被改建且重新隔间,好让现代小家庭能入住其中。但至少这些房子如今已登记在案,建筑外观不能再任意拆除或大肆改建,其他地区较小规模的阿拉伯房屋命运可就不同了。有些街道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拆光了过去那些装饰华丽的巴勒斯坦房屋,好腾出空间建造一种被称为“shikunim”的丑陋的高耸混凝土建筑,解决成千上万新移民的居住问题。这个新国家不断鼓励世界各地的犹太人移居此地,以提高其人口比率。

“这里以前有很多鸟。西耶路撒冷当时就是个绿意盎然的小村庄,有许多当年英国人种植的高大尤加利树与地中海白松。当我的同胞离开这城市后,甚至连鸟儿都跟着逃走了。”艾瑞安说。

我们往南行经塔尔皮欧区(Talpiot),最后抵达贝特赛法法区,他那些未曾逃离此地的家人仍住在那里。

“他们会夺走一切。犹太政府要贯彻《圣经》里的使命,他们要夺走从尼罗河到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整片土地才会开心。但说不定就算如此,他们也不会满足。”

我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类关于犹太人对土地贪得无厌的假设,这种说法在巴勒斯坦人之间相当流行。

虽然艾瑞安没有补充什么精准的政治观点或历史典故,发言全凭个人记忆,但这趟鬼之谷之行仍令我激动不已。我们确确实实走了一趟鬼之路回到过去。

几周后,我参加了由东耶路撒冷的圣城大学(Al-Quds University)组织的旅行团,发现自己又走了一回相同的旅程。不过这一回没有鬼魂,但有货真价实的政治与历史解说以及相关分析。这趟行程是经过特别安排,让几位如今住在约旦或美国的前艾梅克勒方街居民重回旧家,并且让他们有机会谈谈自己的感触。

我带着我婆婆乔伊一起参加这趟行程。当时她来耶路撒冷拜访我们,或者该说她是来拯救媳妇与当时仅有的孙儿们,因为我们又一次发现自己身处陌生国度,被困在一栋没有家具的空房子里。这不禁令人想起我们当年在摩洛哥的日子,当时与世隔绝的我们被大西洋的冷风吹得直打哆嗦,而她那喜欢周游中东的儿子又不在家,因此她非得来援救我们不可。乔伊对这趟行程感到非常兴奋。她在一九五六年第二次中东战争前几年出生于埃及一户富有、体面的犹太家庭,那场战争导致她全家被迫迁离,永远无法回到他们位于亚历山大港那占地宽广且曾多次增建的优雅宅邸。

胡妲是这趟行程的主办人,也是艾梅克勒方街上某栋巴勒斯坦房屋“前任居民”的女儿。我们来到她父亲儿时的家门前,隔壁的大房子当年是她伯父的,而紧邻在侧的占地宽广的建筑则属于她另一位伯父。她的情绪看似没什么波动,不像有的人眼眶泛泪3但那是因为那些人年纪较长,他们曾亲身在这些房屋里留下成长的记忆。他们谈起各自后院的石榴树、多汁的金橘与长角豆,聊起院子小径的希伯伦地砖或客厅地砖的花纹。他们每个人的记忆都还如此清晰,清晰到可以根据他们的记忆绘制出一本本画册。

但胡妲的例子与他人不同。她父亲很有钱,她的叔叔、伯伯以及其他家族成员也很富裕,因此即使失去了艾梅克勒方街的豪宅,他们依然维持着一定的影响力。胡妲是我在耶路撒冷所认识的唯一一位控告新屋主、想讨回家族财产的人。这起案子被多次搁置,但她不断抗争,直到诉案重启。她父亲屋外有一条铺满美丽地砖的小径,看起来有些类似我们住的那栋“阿拉伯”房屋的客厅地板,只不过眼前这些地砖的花色更惹人注目。黑白地砖在绿色草坪的衬托下更显突出。当天是周六,我们可以透过窗户看见里面的住户正在吃午餐。餐桌上摆了两盏蜡烛,几个家人正团聚享用安息日餐点。

胡妲是个性子如火一般烈的人,我发现她正看着那家人如此怡然自得的样子,看着看着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此时,两个头戴无边犹太礼帽的男人走了出来。

“上次我来的时候,他们还报警。”胡妲得意扬扬地说道。

我希望因为是安息日,这些机警的犹太人不会报警。毕竟我们没造成什么麻烦,只是站在前院栅门外欣赏小径地砖,胡妲说这些地砖本来是铺在屋内的。

那些男子站在屋子前门外。我们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座茂密的花园,这座花园约有五十米长,中央有棵巨大的正开着花的琵琶树。

“我父亲至今仍会谈起他们过去精心筹办的晚宴,所有街坊邻居会一起围着一张大桌子3就是眼前这些人享用他们安息日餐点的那张桌子3吃着阿拉伯什锦饭,喝着薄荷茶,抽着水烟。

“可是现在,”胡妲继续愤怒地说道,“我光是站在父亲被抢走的房子前面,他们就威胁我说要报警;当年我父亲接获通知不久后,就被迫带着亲戚们搬离,半点赔偿都没有得到。”

“赔偿?你一定是在说笑。”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士开口了。我们方才已去过这位女士当年的旧屋,如今定居美国的她一样未能获准入内。“我只不过是想看看我们后院种的橄榄树都不行。我们小时候很爱爬那棵树。橄榄树通常每年都得修剪,但我父亲从不动它,因为他说那棵树正努力向上爬。我还记得它长得很杂乱,有着巨大茂密的树冠与粗壮的树枝。”

那两个男子朝我们走来,我觉得我们最好赶快离开现场,但是胡妲想继续等在原地。她想等着看如果我们站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她要求入内探视,对方又会做何反应。

“Sabah el Khair。”她用阿拉伯语向那两位男子道早安。从他们面无表情的脸看来,他们似乎认得且记得她。

接着她对他们说明这栋房子过去属于她父亲,若他们愿意让我们一行人至少隔着前门与窗户参观一下这栋房子,那就太好了。

“只要十五分钟就好。”胡妲恳求道,但是她的声音几乎藏不住轻蔑的语调。她真正想说的话应该是:“你们是哪根葱,敢坐在我家吃午餐?”

那两位男子就这样站在原地。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位开口用英语与另外一位交谈,好让我们都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这个女人之前来过,还从建筑承包商那边偷走了地砖,也可能是她贿赂了他们。我把承包商开除,换了一批人,结果她又来偷,但这次新承包商没让她得逞。所以院子里那条小径有几处没办法铺成原来设计的棋盘花样。你看这里少了几块地砖,那边也是。”

他们没瞧我们一眼,也没对胡妲回应只言片语,就转身走回屋内。胡妲几乎藏不住愤怒。她似乎期待现任屋主会有些反应,她可能整个早上都在准备要如何辱骂他们,至少要跟他们大吵一架才行。突然她安静下来,所有团员也跟着一言不发。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胡妲真的想要跟他们硬碰硬吗?她是希望他们再度报警吗?是不是因为如此一来,至少她可以证明就算无法在法院赢得官司,仍然能在她父亲家门前掀起一阵混乱,证明她仍可在一群奉行安息日习俗的人获得平静满足之际撒下不满的种子?但那些戴着无边便帽的男子拒绝与她对话或对质,从某方面来说,这样的反应恰好击中了她的痛处。

当她终于整理好情绪时,用颤抖的声音对我们说:“你们多数人恐怕都无法想象,站在自己父亲家门前却再也无法进入是什么感觉。你没有卖掉它,也没有捐出去做公益,你只是莫名被告知得离开,就连午餐都还在炉子上来不及吃。你就这样离去,而且永远无法再回来。”

“我知道这种感觉。”乔伊边说边看着一棵开花的柠檬树,它芳香的树干往被墙围起的房屋3那栋曾属于胡妲家的房屋周围漫延。

“我们家也被迫迁出位于亚历山大港的房子。一九五六年之后所有犹太人都被迫离开埃及,他们只有很短的时间打包行李。我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度过童年。当然也没有补偿。我甚至有好多年都被禁止前往亚历山大港,但我弟弟被葬在那里的家族墓园。他们也没问过我们,就把我们的房子变成孤儿院,不过那是我现在心中唯一的安慰,因为至少我们的房子是被拿来做善事的。”

“当你可以回亚历山大港时,你去看那栋房子3嗯,那家孤儿院了吗?”团里一位巴勒斯坦裔的美国妇人亲切地问道,听起来她情绪很激动。

“嗯,我去了,心里也确实好多了。当然,因为它现在是孤儿院,他们必须改变许多建筑结构,但至少心理上我觉得舒服多了,帮助我缓和了失落感。我从没梦想过会得到任何补偿。”她转向胡妲,但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开口说道,“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

接着这一群承载着记忆、见证着阿以冲突近代史的活幽灵,离开了胡妲父亲的房子。巴士正等着载我们前往下一站:另一栋被巴勒斯坦难民“遗弃”,而现在被欧洲犹太移民占用的房子。

“犹太人两千年来从没忘记这里是他们的故乡,最后他们终于来了,并且从当时正当持有土地的居民手中夺回了土地。怎么会有人期望巴勒斯坦人能在短短六十年后就忘记自己失去了些什么呢?”里欧总是对亲朋好友们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