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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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陪你去看雪(1)

1

老胡觉得事情走到这种地步,那就必须朝前走。人生经验讲回头是岸,现在看来人生经验也在变化,格言、老话之类的东西不管用了,前面才有岸,回头什么都没有,都是一肚子的委屈,都是后悔的事。就说眼前这件事吧,他自从拿着望远镜去公园监视,一下子就变得愤怒不已,眼下要是不用望远镜,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心里痒痒的,总想看个清楚、看个彻底,现在只有找到与望远镜相互匹配的东西,心里才能安妥,才能不慌不乱。这件事也不用多想,办法就在眼前,老胡觉得手里一定要有一个硬家伙。手里有了硬家伙,才能把愤怒抵消一点儿。恨得光是咬牙没有用,有把刀子在手里握着那才叫解气,心里才有主心骨,琢磨对策才能不昏头涨脑。主意已定,老胡不再迟疑,一个翻身,利落地从床上跳下来,走出让人冻得瑟瑟发抖的破屋子,几步下了脏兮兮的破楼梯,缩着脖子,向小街东面走去。

这是一条弯曲的小街,周边老旧破烂的楼房,路边杂乱无序的集市,街边上卖什么的都有,销声匿迹几十年的生活物件都能在这里买到。只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有买不到的物件。老胡在这条小街已经住了四年,他和老婆小桃从南方老家来到北方这座城市后始终就没挪过窝儿,一直住在这里。最近几年什么东西都涨价了,就是他家的房租没涨价,这是让老胡特别舒心的事,许多时候就是单凭这件事,就能把那些让他愤怒的事情彻底抵消。房东老林也是南方人,很仗义,豪情万丈地说出门在外不容易,房租不涨,今年不涨,明年也不涨,你们踏实住吧。老胡大声感谢过后,心里又很不舒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人家老林都买了好几套房子了,光是靠吃房租就能养活老婆和两个儿子,还能另外再养活一个女人和一个儿子,可是自己还在租房住,感谢过后的老胡又仇恨起房东老林。可是这些心嘴不一的恶毒想法只是隐藏在老胡的心里,他跟谁都没讲过,跟老婆小桃也没讲过。

以前在一家幼儿园当门卫的老胡在这条羊肠小街上都是早看星星、晚看月亮,日子还说得过去。最近幼儿园和另一家幼儿园合并,两家幼儿园一共四个门卫,人家留了三个,偏偏把老胡一个人甩了,被甩之前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告诉他回家,马上算清账目,立刻就走,没有留下一点时间让他站在小院子里,回顾一下待了两年的儿歌环绕的小院子,老胡特别眷恋那个小院子,看着孩子们在阳光下做游戏、跟着女老师拍着手唱歌,老胡能够看上很长时间,以至于园长最初以为老胡盯上了某个女老师,吓得几天睡不着,担心老胡搞出什么吓人的事来。幼儿园这地方可是不能出事的,出一点小事都能演变成震惊全国人民的大事。后来园长经过仔细观察,发现老胡不是看女老师,确实是在看孩子,又偶尔见到老胡跟老婆在一起时特别粘连的目光,园长心里这才踏实下来。老胡丢了工作后,一直在家里闲逛,房东老林帮他联系了一个看夜的工作,据说是一个烂尾楼工程的大工地。房东老林说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你好好在家给我听信吧。老胡嘴上表示感谢,心里却是农夫与蛇地说,你老林是怕我没钱交房租,所以才热心帮我找工作,哼,我懂!

心情郁闷的老胡来到街东口,进了一家杂货店。进门就买绳子、刀子、胶纸带。卖东西的老板也是南方来的,人称光头老刘。老刘认识老胡,两个人曾经喝过一次大酒,醉了一天一夜。男人之间的友谊只有喝过一次大酒,才能成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没有一场大酒沟通,成不了好朋友,怎么说呢,就像溽热的夏夜缺少一场大雨,怎么想怎么不痛快。

光头老刘笑着说,我举报你,你买的这些东西准是用来绑架杀人的。

老胡没言语,拿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堆满各种灯泡和小五金零件的铝皮柜台上。

好,成全你。光头老刘说着话,已经动作利落地拿出一尺长的闪亮的刀子、盘好的棕色麻绳和黄色的胶纸带,整齐地放在柜台上。

老胡拿起刀子,说,这是绑架杀人?这是我家塑料下水管坏了,我得用它切割。

老胡放下刀子,拿起盘好的麻绳,说,这是绑架杀人?我住在顶层,要是楼里着火,我得把绳子从窗口放下去,赶紧带着小桃逃命。

老胡放下盘好的绳子,拿起胶纸带,说,这是绑架杀人?我家放衣服的纸箱子散了架,我得用它进行加固。

光头老刘不笑了,严肃地说,这几样东西你要是单个儿买很正常,凑在一起买就非常可疑了。要是把这些东西一起放在书包里,再背到深夜的大街上,那就更加可疑了。

混账逻辑。老胡哼了一声。

光头老刘看见老胡脸色有些难看,自圆其说道,话说回来,你这么啰唆的人也绑不了人,也杀不了人,等你把话说完人早就跑了。

老胡付完钱,光头老刘已经把几样东西放进塑料袋里,老胡拿起塑料袋,缩着脖子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身,对光头老刘说,这不是绑架杀人,我这是正当防卫。

光头老刘看着老胡的背影,胖脸上落满了铺天盖地的嘲讽。

老胡回到家,躺在床上,准备要结结实实地睡上一觉,然后晚上再去行动。其实老胡也睡不着,不过就是伸伸腰、歇歇腿。

2

晚上八点钟,老胡准时出现在长虹公园一条小河旁的树丛中。他把蓝色大书包放在身边,井然有序地掏出一个小棉垫子,垫在屁股下面的石头上。又从书包里拿出望远镜,瞄准了两百米之外的地方,像个坚固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了。老胡瞄准的地方是一片空地,空地周围是错落有致的花草和一个高高在上的仿古凉亭。空地上是一群跳舞健身的中老年人。老胡才不想看那些没心没肺的跳舞的人了,只想看老婆小桃和那个大胖子男人。

花了将近五百块钱买来的高倍望远镜,很容易就捕捉到了小桃和大胖子的一举一动,连他们两个人的面部表情,老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小桃个子很高,身材消瘦,一条黑色紧身裤子显得更加窈窕。大胖子基本上原地不动,两只手悬在小桃的腰部调动,小桃在大胖子怀里忘乎所以地左右旋转,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或是大胖子把双手举起来,抓住小桃的手,麻花一样摆动,于是小桃就由左右旋转变成围绕大胖子前后转。小桃腰部那件用来装饰用的黑色超短裙,带着亮晶晶的光片,在公园的路灯下、在旁边拉杆音响机的音乐伴奏下,带着亮片的小短裙左右飞旋,把老胡的眼睛摇晃得天旋地转。看一会儿,老胡就得拿下望远镜,闭会儿眼睛,然后才能接着再看。

还有半个月就到元旦了。天气已经很凉了。老胡感到后脖颈子发冷。每天晚上他都躲在树丛里用望远镜监视,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还是没有发现大胖子有任何不良举动。大胖子的两只手和小桃的腰部、双手频繁接触,却没去小桃身上的其他部位。大胖子的嘴巴也没有接触小桃的嘴巴或是小桃脸上的其他部位,比如好看的耳朵或是小巧的鼻子。老胡躲在树丛中严密监视小桃和大胖子这件事,被监视的小桃和大胖子都知道。老胡早就通过小桃给大胖子放话,只要有看不下去的邪恶举动,就要朝大胖子索赔三十万元精神损失费。小桃给老胡转述说,大胖子听了后,轻蔑地笑了笑说好吧,那就让老胡接着在树丛里监视吧,然后等着拿三十万吧。不过天气越来越凉了,一定要嘱咐老胡,可要穿暖和了,千万不要冻病了。

很快两个小时过去了。跳舞的人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了,小桃和大胖子也要走了。老胡知道,小桃现在不是回家,是跟大胖子去吃夜宵。吃完夜宵,要等到晚上十二点多才能到家。老胡曾经质问小桃,陪他跳完舞,为什么还要陪他吃饭?小桃纠正说,是他陪我吃饭,你搞反了。跳累了,不吃饭晚上肚子咕咕叫,你又不是听不到。老胡不说话了,他觉得小桃说得在理。有一天晚上小桃肚子咕咕叫得欢,小桃让他下地做一碗小馄饨,老胡的小馄饨做得特别好吃,当初小桃嫁给老胡与小馄饨也有密切关系,只要小桃肚子饿,嘴巴里立刻就会弥漫老胡的小馄饨味道,可是双手紧紧握着小桃奶子的老胡,身子一拱一拱的舍不得下床,小桃把老胡的双手从胸前打开,嘟囔说不能只让他买鞋子,以后还得让他请吃饭,就吃公园不远处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浙江小饭馆,那里的小馄饨可以跟老胡的小馄饨媲美。

老胡看着小桃坐上大胖子的自行车后座消失在夜幕中,这才把小棉垫子和望远镜放回大书包里,背起大书包朝家走。一个月以来,老胡每天都是这样一个规律,准时监视大胖子。他相信日久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大胖子就会朝小桃下手了,那样的话,好日子也就来了,远在老家的孩子就有生活费了,三十万对于老胡一家来说算是一笔巨款。相信日久生情的老胡当然有他自己的逻辑。十年前他和小桃相爱、结婚也是日久生情的结果。小桃身材高挑、长相好看,他老胡不仅比小桃矮了半头,长相也很难说过去,虽然没到歪瓜裂枣之列,但也实在难以形容,虽然两人外貌相差大,但两个人不也是轰轰烈烈地相爱、结婚、生孩子了吗?老胡跟小桃结婚前就认识,认识很多年了,这就是日久生情的结果,认识久了,长相不重要了,感情才是重要的。要不是小桃爹娘看不上老胡,老胡也不会背井离乡带着小桃出来谋生,他是心疼小桃的,他怎么苦、怎么累都没关系,可是看着小桃走家串户去做小时工,硬是把一双好看的小手变成了粗糙的大手,他是心疼呀、难受呀。

长虹公园距离老胡家不远,所以老胡每次到公园监视都是徒步而行。他就想在夜里走一走,看看偶尔出来的星星、偶尔出来的月亮。回到家也是没事,家里没有有线电视,就那几个频道,都是天上人间的浪漫故事或是没完没了的国际纠纷,跟自己的地上日子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距离太过遥远,老胡不想看。最初小桃去公园跳舞,也是因为不想猫在家里看电视。三十五岁的女人精力充沛,做完一天的小时工,还有那么多剩余的精力,老胡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不可思议的老胡,永远都是理解小桃的,他总是站在小桃立场上考虑问题。小桃小时候就爱跳舞,上小学时也爱跳舞,上中学时还是学校舞蹈队的队员,跳舞对于小桃来讲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做完小时工的工作后还愿意继续消耗剩余精力,又不是花钱的事,老胡不会阻拦,随她去吧。起先老胡也没当回事,但是有一天小桃回家告诉他,一个大胖子看上她,想要她做固定舞伴。老胡眨眨眼睛,死死地盯着小桃,似乎很不理解的样子。小桃说公园里跳舞的,男多女少。小桃说了半句话,后面的话不说了。老胡再问,男多女少怎么样?小桃说,也没怎么样。老胡想了想,明知故问道,固定舞伴……就是你只跟一个人跳,是这样吧?小桃说,是。老胡再问,那个男人……小桃说,你不要多想,找我做固定舞伴的人今年六十岁,他心脏做了两个支架,现在腿部血管也要堵了,他走不了远路,连上台阶都费劲,可是必须每天活动身体,不活动,血管马上就要堵塞,医院已经不给做支架了,做得太多了。可是不做的话,说不准几个月之后就会死去。老胡猛然瞪起眼睛。尽管老胡是小眼睛,可瞪起眼睛来就像牛眼一样夺目。瞪着眼睛的老胡说,这不公平,这不是跳舞呀,这是让我老婆给他治病呀。小桃拽了一下老胡的胳膊说,我又不是大夫,给谁治病?别瞎讲。老胡想了想,突然说,这家伙肯定有钱,要不然能做得起两个支架?做一个支架我听说四万,两个就是八万,这家伙藏在血管里的钱我们俩好几年都挣不来。小桃说,你这是怎么算法呀?老胡继续自己的思路说,好了,你转告大胖子,只要动我老婆一个手指头,我就要他赔偿三十万!小桃不高兴了,说,怎么,你把你老婆当成筹码了?你这算什么人呀?看见小桃生气,老胡不言语了。老胡是听小桃话的。但是老胡听小桃的话都在白天。到了晚上,小桃就得听老胡的话了。当天晚上,老胡好像带着深仇大恨、莽撞地爬上了小桃的身子,一边剧烈运动一边强悍地说,你这身子除了我老胡谁都不能动!小桃拍了一下老胡的尖屁股,像是批评又像是喜悦地说,只有你喜欢这身子,别人不喜欢。老胡使劲儿动了几下,忽然不动了,说,对了,大胖子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总不会姓“大”叫“胖子”吧?小桃忽然红了双腮,不说话。老胡缩了一下身子,脸对脸,疑惑地看着小桃。小桃终于笑着说了,他叫张赞苹。老胡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好意思讲呢,怎了?小桃笑起来说,女人名字。随后,小桃讲了“赞苹”两个字的写法。小桃早年在老家当过一年小学的代课老师,教语文,只要说起写字的事,语言、表情、姿态立刻大变,一招一式都充满飞扬的文采。老胡“哎哟”一声,不说话了,然后身体继续猛烈地运动。小桃又挥手拍了一下老胡的尖屁股,仿佛车把式鞭打快马,这时的老胡又变得听话了,动作上又加了把劲,一路狂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