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恨水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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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恨”味(1)

司马迁说:“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也。”溯往及今,中国历代大思想家大文学家,莫不先“困厄”而后“走运”。这或许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大特色吧,张恨水亦不例外。

对于志者而言,饮“恨”,正是别一种风味的人生营养剂。

恨水长东

古往今来,在自己的名字中冠以“爱”字的大有人在,如著名作家张爱玲等,但以“恨”字入名者则极其少见。

因为少见,才见疑,才多怪。

人们不禁要问,张恨水,为什么要“恨”水?为什么不恨“东”不恨“西”,偏偏要恨起“水”来呢?莫非应合了坊间传闻的“恨水不成冰”吗?这竟成了一个问题。

名字,原本是一个符号,特别是作家的“笔名”。所谓“笔名”,是指写文章的人在作品发表时不署真名实姓,而是署上另外的名字。这另外的名字在形式上没有什么硬性的要求,但在内涵上总有一定寓意的。文化人之“笔名”,起于何时,或不可考,清代以后才渐成风气。张恨水自1914年始用“恨水”这一笔名之后,一个关于其笔名的解读以及“恨水不成冰”的传闻持续发酵,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才渐渐得以澄清。

坊间所传,是说张恨水年轻时,曾向著名女作家冰心求婚,因求婚未果,张恨水便取“恨水不成冰”之意,以志恨其终生。这一段“啼笑因缘”,听起来似乎言之凿凿,但其实纯属无稽之谈,是一些好事者编造的花边新闻以致以讹传讹。

冰心,原名谢婉莹,现当代女作家,出身名门望族,1900年生于福州,1923年即赴美留学,1926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回国,赴美期间,即与旅美求学的中国现代社会学奠基人吴文藻先生相识相恋,1929年在北平举行婚礼。张恨水,1895年生于江西,第一次到北京是在五四运动之后,取“恨水”之名则是1914年,而早在1913年就在安徽潜山黄土岭与徐文淑结婚了。张恨水与冰心压根儿就互不相识,更何况14岁的谢婉莹当时尚未使用“冰心”这一笔名呢。可见,“恨水”与“冰心”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那么,张恨水为什么取“恨水”为笔名呢?说来话长。张恨水原来的名字叫张心远,“心远”是他父亲从陶渊明诗“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句中摘引的。父亲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能“心志高远”,将来能有一番作为。据《张氏家谱》记载,张恨水家谱上的名字不叫“张心远”,而叫“张芳松”,“芳”是张恨水家族的辈分,“松”是指“岁寒三友”中的“松”。取“芳松”之名,有品行高洁、健康成长的寓意。而“恨水”则是他发表文章时采用的别名,即“笔名”。20世纪三四十年代,“张恨水”这个名字,在全国各大媒体上经常出现,已经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了,渐渐地成为一张“名片”,一块“金字招牌”,具有“中国驰名商标”般的商业文化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心远”、“张芳松”等几乎完全被“张恨水”取而代之了。张恨水在《写作生涯回忆》中说“本来在垦殖学校作诗的时候,我用了个奇怪的笔名,叫‘愁花恨水生’”。这个时期,正是1913年前后,是张恨水感情上最无助最苦闷的时期,父亲去世,一下子从“小康之家”坠入困窘之中,他有成为文人雅士的梦想(当时文化人爱以“×××生”为笔名),但前程莫测,好梦难期。“愁花恨水生”表达了张恨水渴望成为文人雅士而“愁”“恨”茫然的内心世界。1914年,不甘寂寞的张恨水,离开故乡安徽潜山到汉口一家报社打工,在给汉口某小报写稿时,开始用“恨水”作笔名。

关于取名“恨水”的含义主要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取自南唐李后主的词《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张恨水截取末句中“恨水”为笔名,意思是警醒自己莫让年华付水流。另一说是取自唐代李商隐的一句诗“恨水随波去”,意思是不愿随波逐流,显示了他特立独行的人生追求。到底哪种说法才符合作者的原意呢?我们还是先听一段发生在“重庆谈判”期间的小故事吧!

1945年,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先生(字润之)赴重庆与国民党当局谈判时曾单独会见张恨水。据说,他们的话匣子就是从笔名打开的。毛先生一见面便风趣地说:“张先生名震遐迩,恨水二字尤值玩味,润之愿闻其详!”张恨水说:“惭愧,惭愧!我原名张心远,恨水是我笔名。19岁那年,为汉口一家报纸投稿,第一次用的,取自南唐后主李煜《乌夜啼》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句,我断章取义取了‘恨水’二字,想以此自警,珍惜时光……”“原来如此!从后主词中悟出如此深义,可谓独具匠心啊!先生身体力行,著作等身,可敬可范!……我也用过许多笔名,譬如常用的‘润之’,就是在湖南一师读书时,读《胡文忠公全集》,因仰慕这位清朝湘军统帅胡林翼,张先生知道,这胡林翼,就是字‘润之’的,我便遵老师杨怀中先生之意,改自命的‘学润’为‘润之’了。不过,这‘学润’也好,‘润之’也好,皆比不上先生之寓意深刻哦……”毛先生关于张恨水“名字”的一番考量,亲切而自然,营造了很好的谈话交流氛围。张恨水的一番说明,也道出了“恨水”笔名的真实由来。

就社会上一些人先后编出的诸如“恨水不成冰”等许多荒诞的故事,张恨水为正视听,曾在1927年1月3日的《世界日报》副刊《明珠》上发表了《答知一君问——题关于张恨水》一诗,诗云:“欠通名字不关渠,下列刘贲自腹虚。正似一江春水绿,此君有恨恰何如?”刘贲是唐代极富才气而又怀才不遇的诗人,张恨水借以自况,表明了自己不被人理解甚至遭受误解的不满情绪。1949年他在《写作生涯回忆》中对笔名的由来及创作过程做了全面的交代,并明确指出“许多人对我的笔名,有种种揣测,尤其是根据《红楼梦》,女人是水做的一说,揣测最多,其实满不是那回事”。早在1943年,张恨水在推出的长篇小说《傲霜华》中借用男女主人翁之口对“水与女人”曾做出了“何恨之有”的解读——

华傲霜道:“我想倒不必去推翻曹雪芹的论调,只要把女人是水做的,改为水可以象征女性。”苏伴云正笑嘻嘻地点着头,待要下一句赞语,华傲霜笑道:“慢来,我还得加以解释。中国人侮辱女性,向来说什么水性杨花。杨花说它飘荡罢了,这水性有什么不好?天下物质,只有水是最有弹性的,它看上去可以被任何固体克服,可是时间放长些,它可克服任何固体呢”……

可见,张恨水,并非真的“恨”什么“水”,他恨的是韶华易逝,时光难留。而“恨水不成冰”,则完全是荒诞的传闻。

张恨水以“恨水”为笔名,原来是以此自警,砥砺自己,要倍加珍爱时光,发愤作为,莫让年华付水流。

少年丧父

正如莫泊桑在小说《项链》中感叹的那样,“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特别是在人生节点的关键时刻,某一偶然事件的突发,往往会影响甚至改变特定关系人的未来人生走向。

1912年,正当17岁的张恨水做着出国留学的好梦时,他的父亲竟猝然离世,全家的“顶梁柱”塌了,仿佛上帝折断了天使飞翔的翅膀,不识愁滋味的张恨水,便开始饱尝梦想破灭的人生“恨”味了。

童年的张恨水,天真烂漫,加上比较优裕的家境,使得他在江西广信府祖父的官衙里兀自做着“少年英雄”的好梦。祖父张兆甲,自幼习武。相传,年方14岁,便能举起百斤巨石,如弄弹丸,远近闻名。张恨水曾目睹了祖父用竹筷夹苍蝇的绝技。苍蝇乱飞时,只见祖父筷子一伸,说时迟那时快,蝇翅折断,蝇体完好,小恨水拍案叫绝,愈加佩服祖父的神奇武功。张兆甲15岁时入当时的湘军曾国藩部服役,曾屡建战功,终因一身傲骨,正直不阿,未受重用。直到1895年,才被升任广信府协镇都督(相当于旅长),授予二品顶戴参将头衔,封“威武将军”,赐“硕勇巴图鲁”称号,赏穿黄马褂。巧的是,送达朝廷授衔喜报的那天,也赶上孙子张恨水出世。这喜上加喜,让张兆甲一直认为“是这孙子,给自己带来了好运……这小孙儿,当是张家之宝,日后必成大器!”这种冥冥中的祖孙缘,让张兆甲对张恨水总是高看一眼,钟爱有加。于是,在广信府的协镇官衙里,张兆甲练拳舞棍,或剑走龙蛇,身轻如燕,或拳脚并用,力拔泰山。小恨水羡慕地看着,也禁不住跟着爷爷比划起来。耳濡目染中,祖父便成了心中的偶像。有一次,张兆甲在院中翘起一只脚,叫恨水跨坐其上,做骑马状,并问小恨水,“儿愿做英雄乎?”“愿学爹爹(潜山方言称爷爷为爹爹)跨高马,佩长剑”恨水回应着,又“驾,驾,驾”地说个不停。张兆甲非常高兴。于是,牵来小山羊,佩上小马鞍,削好小竹剑,并命令勤务兵教习小恨水骑马舞剑之术。小恨水练骑马,习射箭,好个“英雄儿郎”。

少年张恨水,从“神童”的美誉中一路走来,在他的面前,正有着五彩斑斓的美梦。他想做一位写小说的人。儿时的张恨水进私塾读书,读的是中国旧式启蒙教材,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后来,又学习《左传》《论语》等,十岁左右,张恨水才第一次接触小说并体会到读小说的乐趣。那是在南昌开往江西新城的木船上,张恨水与四叔同行。四叔带了本《残唐演义》,躺在船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有时还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逗得张恨水十分好奇。为什么自己读“三、百、千”,读《左传》《论语》这些书没有这种感觉,而四叔读《残唐演义》却读得这样废寝忘食如痴如醉呢?张恨水想弄个明白。等四叔睡着了,张恨水从四叔枕头下悄悄把书拿来一看,看着看着,那故事情节就把张恨水系住了,越看越有味,越看越带劲。原来读小说比读四书五经之类要有趣得多啊!到了新城,在新城工作的父亲在家里为张恨水请了一位老师,名叫端木先生,这位端木先生是个“三国迷”,他书桌上常摆着一本《三国演义》。每当先生不来,张恨水就撇下枯燥的教材,去偷看端木先生的《三国演义》,看得非常入味。从此,“迷”上了小说,不知不觉中跌进了小说圈,进而梦想着能成为小说家。他更想做祖父那样的人。1901年,张恨水的祖父离世,那时,小恨水虽才6岁,但已与爷爷结下了深深情缘。爷爷大去之日,恨水哭成一个泪人儿似的。张恨水父亲张联钰(名玉,号庚圃)见儿子哭成这样,特别心疼。一面抚摸着小恨水,一面安慰道“儿呀,莫哭,莫哭,莫这么舍不得,人死不能复生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想爹爹,就当有继承之志!到你将来长大成人后,我就把你爹爹教会我的武艺全传给你吧!……”然而,当恨水长大成人,要求父亲履行当年的承诺时,却遭到了父亲的婉拒。父亲一脸沧桑,语重心长地说“儿呀,世易时移,眼下已不是习武的时代了……将来,还是送你到海外学习科学技术为上吧!”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张恨水想到在新式学堂里接触到的诸如《海国图志》之类“睁眼看世界”的新书,眼界为之大开,出国深造的好梦便油然而生,于是,便想成为一个漂洋过海的人。说来也凑巧。1912年,江西督军府发布招考令,准备招考一批学生出国深造。留学生分留日与留英两种。这无疑是莘莘学子的天赐良机。在甲种农校读书的张恨水想,要是自己能到英国去接受西式教育,得到现代文明的一番洗礼,那该多好啊!可是到英国需要一大笔钱呢!正直本分的张恨水父亲一时筹不了这么多钱,便希望儿子到日本留学。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风俗相近,特别是费用要节省很多。可是,年轻气盛的张恨水却执意到英国留学,希望能接受更先进的自然科学教育。张联钰说“那好吧,再等一阵子我把那留英的钱凑够了再说吧”!

然而,一件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却突如其来地发生了!这一年的秋天,张联钰前往一朋友家吊丧,不幸染了恶疾,乡下人叫做“走黄疔”。前后不过三天,就猝然长逝了!当时,张恨水母亲年仅36岁,6个子女,最小的女儿不满周岁。张联钰弥留之际,把张恨水唤到床前,把顶立家门的重担交给了长子张恨水。张恨水跪在父亲的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哽咽着声音,努力地点着头。父亲真的走了!张恨水出国留学的梦想也成了“肥皂泡”……张恨水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与沉重。

梦断天涯路,何处是归程?张恨水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无奈地告别了江西南昌,一家人因父亲早逝,断了经济来源只得回到了原籍安徽天柱山下,靠着祖上的数亩薄田维系生计,艰难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