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愿人生从容(精装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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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愿一生从容安宁(3)

陕西作为中国历史的缩影,陕西人也最能代表中国人。十九世纪之末,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地处西北的陕西是比沿海一带落后了许多,经济的落后导致了外地人对陕西人的歧视,我们实在是需要清点我们的来龙去脉,我们有什么,我们缺什么,经济的发展文化的进步,最根本的并不是地理环境而是人呀,陕西的先人是龙种,龙种的后代绝不会就是跳蚤。当许许多多的外地朋友来到陕西,我最于乐意的是领他们去参观秦兵马俑,去参观汉茂陵石刻,去参观唐壁画,我说:“中国的历史上秦汉唐为什么强盛,那是因为建都在陕西,陕西人在支撑啊,宋元明清国力衰退,那罪不在陕西人而陕西人却受其害呀。”外地朋友说我言之有理,却不满我说话时那一份红脖子涨脸:瞧你这尊容,倒又是个活秦兵马俑了!

拓片闲记

安康友人三次送我八幅魏晋画像砖拓片,最喜其中二幅,特购大小两个镜框装置,挂在书屋。

一幅五寸见方,右边及右下角已残,庆幸画像完整,是一匹马,还年轻,却有些疲倦,头弯尾垂,前双足未直立,似作踢跶。马后一人,露头露脚,马腹挡了人腹,一手不见,一手持戟。此人不知方从战场归来,还是欲去战斗,目光注视马身,好像才抚摩了坐骑,一脸爱惜之意。刻线简练,形象生动,艺术价值颇高。北京一位重要人物,是我热爱的贵客,几次讨要此图,我婉言谢绝,送他珊瑚化石一座和一个汉罐。

另一幅是人马图的三倍半长,完整的一块巨砖拓的。上有一只虎,造型为我半生未见。当时初见此图,吃午饭,遂放碗推碟,研墨提笔在拓片的空余处写道:

宋《集异记》曰:“虎之首帅在西城郡,其形伟博,便捷异常,身如白锦,额有圆光如镜。”西城郡即当今安康。宋时有此虎,而后此虎无,此图为安康平利县锦屏出土魏砖画像。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陕南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天下无处不可去也。

友人送此图时,言说此砖现存安康博物馆,初出土,为一人高价购去,公安部门得知,查获而得,仅拓片三幅。为感念友人相送之情,为他画扇面三个。

丑石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动。”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渴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着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从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地生存的伟大。

感谢混沌佛像

在合阳县的梁山,有一个千佛洞,“文化大革命”中遭到毁坏,早已无人光顾,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我去了一次,拜见了那个混沌佛像。

梁山横亘合阳县城北百里地,千佛洞位于东峰。西峰是武帝山,山上庙宇重建,香火旺盛,是渭北的旅游胜景。我们一行游览了武帝山后要返回西安了,接待的人才说出了还有个千佛洞的,当然我又来了兴趣。接待人说千佛洞虽是金代物事,却早已毁坏,数年前他们去过一次,除了山高地险外,已没有可看的了。但我却总是丢心不下,感觉里应该是去一趟的。于是,让同行的人都回去,我执意留下来。

翌日一早,我同接待的一行八人开车到东峰下,徒步上山。东峰比西峰山势要缓,走到半山,荒草里有一堆一堆人工打凿后的乱石,明显是昔日庙宇的台基,仰头看去,东峰高耸在青天之上,树木葱郁,而两边隆起浑圆的东西土梁缓缓漫下,犹如仰躺的人体双腿,两腿中间,突起一个崖包,崖包下生一道溪水。这绝对是好的穴位。前日登西峰,武帝山拔地而起,立于峰头看合阳塬,塬南土梁拱若“人”字,而“人”字之下以金水徐水流经又形成塬东塬西各一“人”字,组成“众”字状。武帝山以汉武帝的名命之,便有了众心归一的大的地理形势。如果可以称武帝山为父亲山的话,那么东峰则是母亲山了。古人收千佛凿刻于洞窟,洞窟又选址于这等好穴,实在使我更为理解了佛的博大、深邃和玄妙了。

我们继续往山上攀登,虽是五月天气,太阳非常火毒,路也几乎没有,只能在没膝深的乱草中寻找时隐时现的羊肠小道,而到处黄瓣红蕊的叫作红眼刺的拉扯着裤腿和衣襟,野蜂飞乱。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心里十分得意;可能是几十年了吧,我是第一个外地人来登临此山的,为佛而来的,即使是千佛洞里什么也没有了,那就捡一块洞里的石头也是好的。这么一想,倒觉得世人则要嫉妒我了,便涌出一句诗来:平凹携得佛石回,满山怒开红眼刺。

在接近峰头时,路全然没有了,挡在面前的只是一堵崖壁,手脚并用从那崖壁缝里爬上去,上面的野草更深,几乎人一猫腰就没有踪影了。我从来未见过这么好的草,草是野的,长得肆意而自在,许多飞虫就在脚下飞溅开来,我总是用树枝拨打着面前的草,不忍心踩坏了它们。已经能看到远处西峰顶上的树林子了,尽是柏树和槐树,陪伴我的人说数年前山上的树都枯黄黄的,今年一来树却苍翠,不知是什么原因。千佛洞就在树林子里,即使走到跟前也是难以发现的。但是,怎么才能走去那里,他们却全然迷惑了,面前都是悬崖峭壁,可能不久前有场大雨,草皆倒伏像长发一样,不知道哪儿可以通行。他们依稀记得数年前是从山后绕过去的,经过了一块像龟的大石。我们就往山后绕去,果然见一巨石如龟,我惊喜称这石为“仙龟指路”。可绕到山后,却是离西峰顶相当的远了,更难识辨去千佛洞的路。大家四处觅寻,折腾了半天,我突然觉得有“仙龟指路”,肯定是没错的,提说到龟石下往上找看有没有路。折回来,出奇的是龟石上竟真有一条毛路,毛路带我们又转到前峰崖头,前峰崖头上却又没有路了,几个人便又怀疑是不是还得从后山绕。他们又去了后山,我累得实在不能走了,坐到崖头处一块石板上歇息,忽然看见崖石下似乎可以通往千佛洞处,就走下去。越走越觉得是一条小道,虽然草埋没了路面,且时有塌方断阻或荆棘横生。我忙呼喊:“路寻到了!”竟兀自沿路深入,钻进了树林子。林子里阴凉了许多,渐渐能看到一些残垣断壁,而路面上就生有许多拳大的鸡蛋大的蘑菇灰色球,洁白如玉。千佛洞到底在哪里,林子密得无法辨识,我却从来没有过地自信,只是随脚走,而且再也没了疲倦,似乎曾来过这里似的。抱着树向上爬了一气,一仰头山崖就在脸前,旁边是有了几个洞窟,但洞窟里什么也没有。折身从崖上更窄的地方走过去,攀树往下一望,崖石直立立下去深不见底,估计这正是主峰险要处了,千佛洞必在附近。才一静神,一只鸟在前边鸣叫,循声过去,鸟影是没有的,一个洞窟豁然地出现在眼前,急扑进去,搭眼就瞧见了无数的佛像,我已跪倒在那里磕头作揖了。我是多么感谢这千佛洞啊,它让我终于来拜见了!拜毕,起身看了一圈佛像,喜欢得大呼小叫,又看了一圈,还是呼叫不已,随我而来的叫作马栋的也来了,我开始静下心来,从头到尾一个佛像一个佛像慢慢地看。这是在沙石崖上凿开的只有二十平方米的洞窟,估计当年洞窟四面壁和掏凿出的两个方柱上都浮雕有佛像,但现在东面北面的洞壁因石质起层驳脱已没有佛像,而方柱上也只剩下三面未驳脱。这些佛像宽有半米,高一米有余,全坐于莲台,其姿各异,衣饰线条清晰,但头部一概毁坏,唯有方柱西侧第三排第二尊佛像还残留嘴巴以下的部位,可见出雕刻的细致精妙。洞窟东门壁上刻有几行字,记载着这是金代物事,洞窟里为八百零一人捐资刻凿了八百零一尊佛像。我和马栋没有清点现在还残留了多少佛尊,为佛遭此劫难而浩叹。这时候,后边的六人依次也寻到洞中,他们感慨着我有佛缘,是客人领着主人寻到千佛洞了。我不免也轻狂起来,说了许多得意话,等到他们看过佛洞,哀叹一番,这佛洞已无法再修复了,就出洞去看别的风光,我和马栋、马河声依然留在洞内,再观赏着,评说着。奇异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首先是马栋突然发现了在方柱的一侧上刻有一佛,他说:“瞧,谁个来拜佛把他自己也刻在这里了!”我和马河声一看,惊得同声叫道:“这是一尊最好的佛像啊!”激动得抱在一块,跌在地上。方柱的这一侧原本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却是在最光亮处,半人高处,刻有一佛。此佛极可能是刻佛人在刻凿时仅刻凿了个毛坯而停止了,或许就是刻了这样一尊佛,它并没有精雕细刻,脸上没有五官,身上没有衣饰线条,只是头、身、莲台三个大概的隆起的团块,如天擦黑的乡下,我们坐在门槛上,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并看不清来人的眉眼,他也未发声,我们却依然知道来的是我们的父亲或是我们的爷爷。这是一尊谁见了谁都看得出的佛像,是浑厚的佛像,混沌的佛像,充满了强劲之力的佛像,一尊极具艺术魅力的佛像!我们惊喜若狂,却同时疑惑了:在洞窟里看了这么半天,而它就在最易看到的地方呀,怎么就没发现竟又突然地出现在眼前?这是八百零一尊佛像中的那多出的一尊吗?所有的佛像都遭毁了,它为什么躲过了劫难,就是因为它形象的浑厚、混沌吗?我跪在这尊佛像前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真是与佛有缘的,这尊从金以来刻凿而成的佛像就是为了让我来拜见的,让我来认识它的价值的,而它为了让我能拜见它,认识它,偏就以如此形象避开了曾经是香火缭绕的供奉,也因此避开了锤敲石砸的毁坏,又默默在荒山岭上冷清了数十年。这尊佛如此在等待着我的拜见,它一定是有原因的,这难道是要昭示我关于什么是大慈大悲,什么是宽容忍耐,什么是浑厚沉静吗?我不禁为我上山的路上所诵出的诗句和寻到路的得意轻狂而觉得自己的浅薄了!

我们在返回山下了,可我恋恋不舍,想这千佛洞要恢复是完全不可能了,与其让这尊佛像还留在这里实在不忍,欲请它回去香火奉供,但我又没办法请回它。我再次拜揖了它,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洞窟,一路上对天祈祷,不敢再让谁来毁了它,发愿过一段时间了就来磕拜。

回来,我不愿意对人讲这尊佛像的价值,但我又怎能不逢人讲说呢?合阳的梁山正是因为有千佛洞而为名山的,千佛洞正是因为有了这尊佛像而具有了价值的,而凡能拜见到这尊佛像受到昭示的,必会自己修心成佛的。

天马

四月二十一日,谭宗林从安康带来魏晋画像砖拓片数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寻马海舟。

马海舟是陕西画坛的怪杰,特立独行,平素不与人往来。他作画极认真,画成后却并不自珍,凭一时高兴,任人拿去。我曾为他的画作说过几句话,或许他认为搔到了痒处,或许都是矮人,反正我们是熟了。“你几时来家呀,我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他这么邀请着我,但他交代得太复杂,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机,深如大海的都市里,我寻不着去他家的路。谭宗林领我过大街穿小巷,扑来扑去了半天,把一家门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