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些话,在曾小玉听来完全如戏本评书故事一般地离奇难懂,若不是已经身陷囹圄,必定会把他当撒癔症的病人等同那样看待。但看他将话说得十分诚恳,并不像失心疯的胡言乱语,话到最后,还拿出一把短匕首藏入曾小玉衣袖内:“我已派人送出书信到封兴县通知家父,他老人家一定会想方法联络广宁县衙的人采取行动,姑娘被他们送上山后,若能多方拖延最好,只待援兵来到就可将他们这伙人一网打尽,这把匕首给姑娘防身,那龙氏的人必会亲自现身,但其人最会巧舌如簧绝不可信,姑娘斟酌情势万不得已时以匕首自保或为良策……”
所以,在看到龙五举刀劈向随轿仆妇的时候,曾小玉已经把匕首从袖中寻出并且毫不犹豫地刺去——
曾小玉平素是连活鸡都没杀过的大户人家小姐,若不是人处于那样极端危险,又极端恐惧无法自处的环境中,是不可能产生那样巨大又不可想象的反击行为。
司青简一行夸赞她时,她脑中一一想起这一切,整个人都怔怔的,连脚底走过什么路都感知不到了。
就在这时,地底乃至路边石崖都猛地传来一阵更清晰的震动,她一惊回过神来,抬头望向高处连亘不断的石崖群山,忽然又觉得什么不对:“这……这条不是继续上山去的路?”
司青简便点头笑道:“怪在下没有说明,小姐难免生疑,事因昨夜山道发生岩流坍塌,直接下山的路无法通行……啊对了,还有件不幸消息,黄家那位公子黄冠筠,按理可是小姐家表亲?昨夜据说他在寻找小姐时,被那龙家的人打成重伤,奔逃过程中遇到山泥流泻,竟致丧命,甚是可惜。”说完,他摇头自往前走去。
“表哥……是为找我被龙家人打伤的?”曾小玉只觉眼前天地转瞬猛地全都颠覆过来一般,从司青简口中说出的一切,怎么与昨夜龙五所说、所经历的都本末倒置过来?是龙五一开始就故意骗自己?还是……
“是。”天色越来越亮了,司青简手中的灯笼在山风中摇晃不定,曾小玉随他走上一段,这山路石砾遍布又深浅模糊,奇怪他竟走得如履平地,她拖着酸痛腿脚却颠沛半跛,突然她觉得这里山峦崖壁的形象越来越奇怪——刚才两边还是相对和缓的丘陵石壁,鸟语草木正常地繁茂,但这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切生命气息都沉寂下来,地上遍布碎石。终于山路在崖壁下拐一道弯,数十丈外的高处,又异样地显出一片茂密的竹林来。
“沙沙沙”的竹林风声越发激烈起来,身下土石震动的感触也越来越明显,同时曾小玉的鼻端还闻到空气中一股异样的气味——司青简好像预感到什么状况,原本平和的眉心慢慢蒙上阴翳,转身望向那片竹林方向,曾小玉用力吸一口气,喉间只觉蓦地嗅到一种特殊刺辣,是浓郁的腥气……血腥味!
与此同时一个提着刀浑身是血的人从竹林中冲了出来,踉跄几步几乎跌倒,但最终只是弯下腰双手扶着一棵竹子喘几大口气,曾小玉惊呼出声:“龙五!”
龙五前胸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正在往外冒血,上衣也被割裂成几大块碎片,露出上半身一条张牙舞爪的彩色龙形纹身,但暂时看不清先前被曾小玉刺到的地方如何,他来不及歇几下,林中又追出几个拿着刀、棍武器的人来。
龙五此时也发现远处的司青简和曾小玉,但他只朝曾他们的方向觑了一眼,同时一手撕去破碎碍事的上衣布片,再将腰带解下就手甩开,一边戒备着后退一边用腰带一圈一圈绕在拿刀的手上——这是誓死也要抵抗到最后的决绝姿态,曾小玉看得心惊肉跳,赶紧过去扯住司青简:“他只有一个人,而且受那么重的伤了,你们那么多人是要置他于死地么?”
司青简摊开一手将她拦在身后,语气沉冷:“要是他负隅顽抗,也只能下重手才能把他擒获。”
“可是……”曾小玉总觉得哪里不对,昨夜在神祠中,虽然这龙五说过自己是献给神明的新娘,不能离开的话,但他的为人和行径都没有猥琐或者明显加害的意思,反倒是黄家人的古怪行径,才像是处心积虑要把自己献祭出去的,而且后来赶到神祠的那些村民,也并不像是配合龙五演戏而欺骗自己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砰—砰—”几记硬碰硬的刀光撞击声响,只见一个人举着大刀就往龙五身上横劈过去,龙五以短刃相接,他的臂力出乎意料地惊人,硬生生将那人的来势顶住,相持片刻旁边一根木棍挥来,他只得抬腿将持刀的人用力踢得倒退而去,然后再敏捷地侧身躲过木棍的一击,这时几个追赶的人都已从几个方面围拢上来,但龙五毫无惧色,只是沉着地面对他们,很快曾小玉发现那几个围捕龙五的人有些奇怪,哪里奇怪……
一时说不上来,突然龙五的抡起格挡的刀刃,“唰”地划破了一个持棍人的手臂,眼看有血溢出衣服,但那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完全没感觉到创痛一样,仍继续朝龙五穷追猛打。
是了……曾小玉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那几个人的眼神完全涣散,而且身体动作僵化,全是一副只为杀死龙五而存在的亡命徒神色。
反观龙五却多方执肘,他几番有机会却总不肯正面向那些人打击,只是瞅准空隙多番闪躲,当下又是一个低身滚开,绕到一人身后,用刀背朝那人的膝盖一敲,那人下肢一软扑倒在地。
冲出包围圈后,龙五就往司青简所在的方向赶来,但距离数米之外,脚下的山地又开始一阵更加明显的抖动,龙五立刻收住步伐,他身后追来的人却在同一时间纷纷滑倒在地,同时更加令人惊讶的情景出现,那土地随着震动逐渐陷裂出一道地沟,那些人就顺势滚入沟里。曾小玉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突然也变得稀疏松动起来,地面的碎石砂砾好像簸箕里抖动的豆子一样来回颤抖。
龙五以刀尖指向司青简,用带一丝询问的口吻道:“司先生?”
曾小玉感觉只要司青简点头承认,龙五就会直接提刀直冲过来劈杀吧?而且自己也不能幸免,就说之前她刺的那一刀,现在又跟司青简走在一起,龙五肯定会把他俩当同党看待,但是……司青简不是说这龙家的人阴险又狠毒吗,怎么到现在也只见龙五一个,其他的龙家人呢?
司青简对脚下的震动出乎意料的镇定,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龙五,点一点头:“嗯。”
龙五果不其然恼怒了:“你到底想对那些的村民做了什么?”
随着地陷越来越加剧,那几个人不断尝试想从沟里爬出来,但地缝却越来越宽,与此同时两边的山崖也不断滚下飞石,许多有小孩拳头大的石块甚至落地后又弹起砸到曾小玉的身上,吓得她徒劳地退到后面更空旷的地方躲避,龙五似乎想要靠近过来,但司青简二话不说将手中的灯笼用力扔到地面,平地没有干柴和助燃的干草,落下的火焰却神奇地“呼”一下烧毁灯笼外壳并飞速突起,瞬间就在二人之间形成一幕一尺多高的火墙——龙五收住脚步,眼睛在司青简和曾小玉身上扫视,又开口道:“这段山坳是过去的古河道,一旦地下挖空的玉脉持续坍塌,引发上方山洪泥流,会瞬间就掩埋下面的村子……你安排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司青简扔掉灯笼,便一手倒在背后,一手食指与中指捏诀在唇边,好像饶有兴味地打量龙五:“到现在你还想说这些蛊惑人心的话?就算挖空的山体会塌陷,那也是掘石常有发生的……只不过这次严重一点。”说到这,司青简的嘴边显出一丝冷笑:“你能叫他们放弃几百年来赖以生存的生存方式吗?”
龙五不信道:“你胡说,乡人就算挖石也是遵循定点的矿脉走势,不可能短短几年时间内将这几座石山都挖空成这样,而且上游山水又被人有意蓄在山谷凹地,我昨日上山去看过,那里已经形成一处山中湖泊,外围却由滑坡岩石堵截,水势存蓄足有十余丈深,眼看就会阻挡不住,一旦倾泻而下,这山下包括竹萝村的几条村庄,数里之内尽数会被掩埋……到底你是怎么让乡人相信你,甚至愿意自掘坟墓去做这些事的?司先生?”
龙五这句“司先生”满含讥讽。
“司先生?”那司青简听闻不禁“噗嗤”笑出来,:“在下不才,十岁考过童试,十七岁乙卯年遇恩科得乡试亚魁,有个举人功名在身,本地乡朋亲族有时尊称在下一句‘司先生’的,不过戏言罢了。”
他竟还有心情在这里不温不火地拉家常开玩笑?
他们两人的话,曾小玉顶多能听懂三成,但意思连猜带度,怎么好像又与先前所知的大相径庭?
这时地沟里的几个人又爬出来,同时竹林子里也有几个带血的人追出,应该是一直跟龙五缠斗的那一伙,此时又锲而不舍地举起刀棍追来。
龙五回身格挡,突然瞅空踩在一个人的身上然后借力凌空倒翻,竟被他一下跳出火墙,与此同时一刀横在司青简面前道:“放她走。”
显然龙五指的是曾小玉。
司青简背对着她,所以看不清他此刻被龙五挟持,是什么表情,但他站在那没有动。
龙五的目光转向曾小玉:“你快跑,往下山路去,通知下面的村民,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那你怎么办?”曾小玉跑出几步,又不放心回头问。
但龙五的注视力全在司青简身上,他身后那些人也一时住了手。
她管不了那么多,只得自己跑。
八、蛊惑
虽然天色光亮了,但明显的日头只在晨曦时分露过一下脸,又重新暗了下来。
山魂道——
这沿途往下的山间道路,应该仍是昨夜龙五带她逃离的地方,如果不是两边石崖不时地震荡,山溪也漫溢淹上了道路,不然这里并不算难走,不知道为啥龙五会说这里是一般人不轻易涉足。
曾小玉不知道身后司青简有没有追来,但至少没听到吆喝呼喊声,也许龙五去阻拦他了,其实到现在她也不能确定司青简和龙五,谁说的是真谁是假,但她确实应该离开山上,到有人的地方去……
随着地势渐下,天色逐渐又暗下来。昨夜里太黑,所以看不清楚,现在跑时,才觉得灌木高大繁茂,几乎有遮蔽天日的气势。
山道越来越狭窄,兼之杂草丛生,她几次被坚韧的草根牵绊跌倒,身上大红的嫁衣裙也被树枝挂钩得丝缕破烂,但还是只能爬起来咬牙继续跑。
“啪、啪、啪”踩水的脚步声,她甚至分不清是自己脚下,还是身后的追来的人们发出的。
跌跌撞撞又跑了一阵,震荡的轰隆声远近彼伏,潮湿的空气凝结成浓白的雾气,路上的水也越来越深,已经没到膝盖处,她每走一步都觉艰难。
终于前方石崖露出一片坍塌,应该就是昨晚黄冠筠被埋的地方,曾小玉陡然站住,全身打个冷战,要是从这片碎石山爬过去,那不就像踩着黄冠筠身上走过去一样吗……
曾小玉气喘得好像胸膛有一团火在烧,但是脑中回荡着龙五刚才喊的话,要去告诉村子里的人们,万一山上淤积的水混合碎石泥流冲下来,所有人都得完,每一秒的耽搁等于大家都离死亡更近一分!
顾不得那么多了!
曾小玉将裙子绑在腰间,忍着恶心不去想下方可能压的黄冠筠尸体,赤手爬上乱石堆,一路又是跌跌撞撞,石子儿落到鞋子里,每走一步都像在针尖上过。
没想到爬上石堆顶还不是难的,而是越过高处再下去另一边,曾小玉双手撑着稀松的石块根本借不住力,还是稀里哗啦地滚了下去,登时天旋地转,额头和脸颊也擦花了好几道。
终于落回平地,乱石堆的这一边没有了积水,又恢复干燥的山路。
不知道再跑了多久,路面越来越宽,虽然天色阴霾,但似乎逐渐已走出倾斜的山地,回到平缓的平路上。
实在力竭了,不知是不是吸进太多石粉沙尘,喉咙里疼得要裂开一样,她终于扑倒在地,眼皮阖上就再也舍不得打开,好想睡、好想就这样睡去……
“咚咚—锵锵—”
诶?是错觉吗?
曾小玉突然听到那种热火朝天的铜钹大鼓敲响的庆典声音,艰难地抬起头举目前方,远处隐约已有稻田的方块,还有铺平的白色石子儿路面,一行队伍正在从那边过来,但曾小玉却高兴不起来,怎么又是这样祭祀庆典似的队伍?
但这一次看起来人很多,并不像昨日送自己上山那种鬼鬼祟祟的五、六个人送亲队伍,粗略望去应有好几十个人排成的长长队伍,还有一顶竹竿轿子,上面好像坐着一位女性长者。
“唉……”曾小玉又闭一下眼,再慢慢起身拖着伤痛的身体,抱着酸痹异常的双臂挪过去,迎着队伍走去——
万万没想到,那领头抬杆上坐的,竟然是姑母黄曾氏!
但此刻她面罩寒霜,身前随从的是那个身系一段红布却脸上没一丝表情的黄槐。
“姑母!”曾小玉好像看到救星一样:“姑母!我是小玉啊!曾小玉!”
黄曾氏一摆手,行头的鼓乐人登时住了手,行列停下来,然而黄曾氏脸色没有丝毫动容,由黄槐搀扶着走下轿来,颤巍巍踱到曾小玉面前,仔细看清确实是她时,竟一抬手:“将她给我绑了!”
“姑母……”曾小玉不可置信,但龙五嘱咐从山上下来一定要告诉村民们的话还是要说:“姑母,快让大家离开这里吧!山洪泥流很快就会来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黄槐,回头将臂膀间的红布朝那些随众一扬:“快将那妖言惑众的丫头绑了!”
“我没有!”曾小玉竭力争辩,眼睛在人群中试图寻找娘亲曾陆氏的身影,但自然是没有的,好不容易逃下山来,怎能又被抓回去?
“姑母!姑母你怎么了?我是你的侄女曾小玉啊!”她情急之下一头朝黄曾氏身上撞去,到这个份上她也不想那么多了,要是再被绑回山上,那就是大家一起都去送死!
想不到黄曾氏的身体硬邦邦的,扑到她身上,就像撞在一块木板上,她也只是晃了晃却没摔倒,反倒是黄槐过来扯住曾小玉的胳膊将她扯开,并用力推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