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登基,首先论功行赏。这是必需的,这绝对有利于造反集团的进一步团结和巩固,更有利于对全国动乱局势的有效舒缓——告诉了有心继续造反的人已经没有多少空子可钻了。
于是在激动人心的升官大会上,每一个参与了造反行动的人,不分大小都享受到了成功之后丰收的喜悦。王峻、王殷这些坚定的追随者,都被授予了枢密使、节度使、刺史之类的高官;间接地“帮助”了郭威的另类人士们,如慕容彦超、刘崇等人也不必自卑,郭威同样给予了他们官职不变继续努力的承诺;官场老油条冯道及原宰相范质等人更不用说,重用再重用,加薪再加薪,一切都以安定团结为主。
在这些令人目眩、引人流涎的升职加薪浪潮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升迁。那就是原亲兵赵匡胤,赵匡胤因为任劳任怨、尽职有功被提升为禁军东西班行首,也就是相当于禁军部队里的一个小班长,继续光荣地负责宫廷的禁卫。
唉!升官了,大小也是个官了。可是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年轻的赵匡胤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这时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腰里横着把刀,或者手里拿着杆枪,穿得比谁都整齐,在皇宫里,或者在大殿下比赛谁站得更直。
工作比从前更加无聊了。在打仗的时候,虽然有危险,赵匡胤还可以随时跟在郭威的身边,可以听到、看到很多值得学习、非同凡响的事情。现在郭威当上皇帝了,身边的人就复杂得多了。
一个禁卫班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着皇帝四处乱转。
唉!再叹一口气吧,也许再升点官,他就能有权力随时走动一下,不必再像个木头桩子了吧?可那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在沉闷的绝望里,赵匡胤做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选择,这个选择对他政治生涯的起步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赵匡胤真是眼光非凡,可在当时,每一个人都认为他纯粹是疯了。
他居然放弃了郭威这个刚刚成为皇帝、世上最炙手可热的大佬,去依附了一个偏远城市里的年轻小长官!
这个年轻的小长官就是柴荣,也就是后来人人皆知的周世宗。在十几年之后,每个人都知道了他是五代十一国里最英明、最有作为且相当公正又待民以诚的君主,可是在当时却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想。其原因就像面对当时的禁军东西班行首赵匡胤,也没人会相信他是同样英明神武、震天动地、继往开来、人类少见且基因突变才生出来的宋太祖一样。
那么赵匡胤当时的选择就冒了极大的风险,是个不折不扣的政治投机分子,其行为手段就是传说中的官场升职三十六计之“烧冷灶”。
这一计非同小可,全靠当事人的眼光准、胆子大,有双识英雄的慧眼,能在千千万万中下层领导干部中认准一个,然后坚定跟随,全情奉献,不惜一切手段帮着主子得到位子。
如果成功了,也就是说,你选的主子终于一飞冲天了,那么你自然会跟着平步青云。失败了呢?官场变幻谁敢说百战百胜?你的主子如果一路冷下去,始终都没能热起来,那么你该怎么办?
你就只有更惨了,什么都得从头再来,而且最后还得落下个“政治娼妓”的臭名声,谁让你还得再去找新主人呢?
富贵险中求,赵匡胤坚定地相信了自己的眼光,他明确地分析出自己在已经登峰造极,热得没法再热,没有潜力可挖的郭威身边是没有发展空间的,马上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转而去依附虽然官职不小,可还没有多少根基的柴荣。
我相信,赵匡胤当时做出这个决定时,既有周密详细的计划,也有理智清晰的判断,更重要的还是凭着他敏锐的直觉。一个拥有非凡素质的人,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应到另一个与之相似的人的存在。就像一头狼,很轻易就能知道对面那头动物的危险系数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赵匡胤选择了柴荣,柴荣也收纳了赵匡胤的原因。
这时柴荣的身份、地位颇有些微妙。说他很高,是的,他是郭威陛下唯一的“儿子”,并且头衔相当多,全部排列出来是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说,他在都城之外有自己的地盘(澶州),还有自己的军队(镇宁军节度使),还大于并约等于当时的宰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但是非常可惜,所有这些让人头晕的高等头衔哪个也叫不准、站不住。
首先他和郭威无论如何都没有血缘关系,这在古老的中国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无论郭威与自己的原配太太柴夫人的感情多么坚固,内侄与儿子都是两码事,更何况这时柴夫人早就死了。谈到血亲,在后周朝里,郭威还有一个外甥,叫李重进。
李重进年龄比柴荣稍大几岁,早就手握重兵,战功卓著,很早就有了自己的班底和显赫的威望。并且此人心高气傲,绝不屈居人下,以至于郭威在临终前,都要特意在正规场合当着朝臣的面,命令他向柴荣下跪朝拜,以确立柴荣的继承人身份。
这一切都说明了,虽然刘承祐帮了柴荣的大忙,把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都杀了,可在别人的眼中,柴荣仍然是个不尴不尬的假太子。就算是现在尊贵,但是将来呢?谁能保证郭威从此就再也不能生育?后周皇帝的宝座,看着似乎离柴荣很近,但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许终柴荣一生都无法企及。
不仅如此,这时柴荣在官场上还多出了一个有进无退、不顾生死一定要给他添乱的政敌。这个人别说是他柴荣,就算是郭威,一时半会儿都不敢动。
这人就是后周立国第一功臣,时任宰相兼枢密使的王峻。
王峻是一个值得细说一下的人物,通过他我们能看到五代十一国里典型的权臣形象,他的升、降、兴、衰都非常具有代表性。
此人最初走向社会,并不具备人们常规意识里的所谓文韬武略等成大事者的基本能力,他最擅长的是唱歌。那时还是后梁的时代,他投奔了一位叫张筠的节度使,能做什么呢?只能是唱唱歌、陪陪酒,形象和地位真的不能算太高,而且他的生活还极不稳定,得随时准备朝秦暮楚。
另一位高官租庸使(管钱粮税收)赵岩到张筠家做客,王峻的歌声让赵岩大为倾倒,于是张筠就非常风雅慷慨地把王峻当作礼物送了出去。
王峻跟着赵岩差一点丢了脑袋。
后唐灭梁时,李存勗杀了赵岩全族,王峻极其机警地逃出了赵府,躲到了民间逃过一劫。躲了很久之后,王峻才敢再出来,投靠了另一位大款——三司使张延朗。
无论是五代还是宋朝,三司使都是财政一把大臣。
终日应酬见多识广的张延朗对王峻并不感冒,而经过了生死大劫的王峻也已经脱胎换骨,他不再在乎风月场上的冷热,而是对张延朗身边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心里不断动着念头。
时机来了,后晋石敬瑭这个人尽可爹的杂种起兵灭掉了后唐,张延朗像赵岩一样被新主人杀掉,张延朗的全部家产包括奴婢也包括王峻都被当作奖品赏给了时任后晋大将的刘知远。不知道王峻用了什么手段,有过什么表现(实在是没办法,史料上查不出具体事迹),他从一名陪酒伶人一跃而成为领兵的将官,而且官运亨通,在刘知远开国后,进封为客省使,成了当时的枢密副使郭威的亲信死党。
再后面发生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王峻在郭威造反称帝的一系列行动里充当了最重要的副手角色,因此一步登天,成为了后周朝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臣领袖。
综观王峻的发迹,是典型的起自微末,达于青紫,全凭个人努力自学成才的过程。他一直在进取,在不顾一切、不计生死一定要成功地进取,才有了这时的成绩。那么达于巅峰了,下面还要再做什么呢?是继续进取?那就是取代郭威了。可这是个不切实际的梦,公平地说,就算是到了人生后期,有些颠三倒四不知所谓的王峻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那么就像冯道那样从此做个和事佬、不倒翁,高官厚禄终此一生怎么样?
也不行,冯道更是不可复制的。中国几千年历史,冯道这样的高人只此一家,绝无分号,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而让已经习惯了进取并且只会进取的王峻去学习冯道,只会变得不伦不类,自取灭亡。要知道人是有自己的政治符号的,搞混了只会倒得更快。
就这样,王峻在变幻诡异、动静无常的政治旋涡里迷失了。
他先是非常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在眼前还是在不远的将来,能威胁到他后周朝臣第一人地位的,只有柴荣。为此,他利用职权巧妙地把柴荣固定在了其封地澶州,不管有没有事,或者怎样请示,都别想踏进开封一步。至于和郭威单独见面,更是想也别想。
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除了年庆朝贺等极特殊的日子外,柴荣只等到了一次机会来钻空子,他趁着王峻奉命外出监修河堤时,偷偷地溜进了开封,想和老爹见面说说心里话。可是没承想王峻爪牙遍布,马上就得到了信息,王峻立即放下了手中所有事情赶了回来,柴荣不得不灰溜溜地返回了澶州。
此人的强悍跋扈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王峻对郭威也相当不逊。按说这非常不理智,但是为官处世有时候就像用兵一样,似危实安,运拙胜巧。王峻的为官之道好有一比,就像后来的清臣曾国藩与李鸿章,谁能说得清这两人到底谁高谁低呢?
众所周知,曾国藩成功之后,战战兢兢、克己自守,以极度的谦退来维护身家性命和贤臣名声。他的弟子李鸿章则恰好相反,为了生存,为了让所有人都奈何不了自己,快意无忌地生存,李鸿章大把抓权死不放手,自谓英雄不可自剪羽翼。
后人扬曾抑李,当事者到底谁活得怎样却一目了然。
身为乱世高官的王峻,走的正是李鸿章的路子。他身为后周郭威以下第一人,宁鸣而死,绝不默然苟活,在后周开国初期马上就经受的巨大考验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让自己的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从而让所有人包括郭威在内对他礼让三分,但是他与郭威的差距也马上就显露了出来,并由此走向了灭亡。
他把自己是谁、是怎样一路走来的给忘了。
他没有掌握住权力的最基础点。他不懂得所谓权术其实甚为简单,那就是人与人打交道的艺术。他以为站在权力之巅的不再是人而是神,可历史早已无数次地证明,有人之所以能走上神坛,就是因为他了解了人从而满足了人;之所以后来又掉下了神坛,变得什么也不是,也正是因为他真的变成了“神”,不再去理会人的所思所想。
郭威、柴荣、赵匡胤,他们就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是谁,记得自己是怎样一路走来的,从而做出来的事情都是人应该做的,所以他们才能成功。
后周建国之初,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考验来自政治欺诈受害者刘崇。刘赟被杀、郭威称帝终于让刘崇知道自己被非常不仁道地骗了,他的反应是马上在政治地位上把自己与郭威拉平,绝不吃亏——不当太上皇了,我也要当皇帝!
他绝不承认后周这个“伪”王国的存在,他仍然尊崇延续着汉的国号,只是历史比较无情,为了把他和其兄长刘知远的“后汉”区分开,称其为“北汉”。
刘崇的北汉先天不足,以他的老根据地太原为中心,只有区区十二州的土地。这个面积做节度使是太大了,作为一个皇帝就小得让人头皮发麻。面对庞大的后周,刘崇意识到了和当年石敬瑭一样的危机,怎么办?彷徨无计的刘崇走上了和石敬瑭一样的老路。
契丹,还是契丹,只能是契丹。只是这时的契丹已经改名称为“辽”了。
刘崇给现任的辽国皇帝耶律述律写信,要求支援,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他答应以前后晋石敬瑭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绝不含糊。耶律述律一听大喜,这真是喜从天降,又有儿子送上门来了。却没想到刘崇在这方面非常执着地表达了自尊,别的什么都能答应,就这一条,坚决不行!
他给辽国皇帝写信,郑重其事,非常严肃认真地写道:“……侄皇帝致书于叔天授皇帝……”
天下所有的人都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喽,我刘崇绝不是人尽可爹的,绝不像石敬瑭那样不要脸,我只是认了个叔叔而已,你们都别想歪了。
就这样,在郭威称帝当年的十月,辽国派彰国节度使萧禹厥率五万辽兵南下来到河东,刘崇加派两万人马与之一起南下,兵锋直指晋州,口号是尽此一役歼灭后周!
后周这边做出的反应是皇帝郭威坐镇国都,由宰相兼枢密使王峻率兵迎敌。
这已经是当时最好的攻守调派了,后周的每一个人都在深秋十月寒风阵阵的西北大地上焦急忐忑地等待着王峻和北汉、辽国联军交锋的结果。但是让人极度不安的是,时间过去了整整两个月,已经进入了深冬,王峻却依然没有到达战场!
也就是说,晋州城已经独自承受北汉与辽国联军的攻击,孤守无援了近两个月!
王峻居然带着后周所有的后援部队,非常悠闲自在地驻扎在绛州,置身事外,远离战场。如果问起原因,他一点都不含糊,直接说自己的军队中既没有流行瘟疫,也没有什么人阻碍他的军令,一切都非常正常。他之所以不到战场,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不想去。
这到底是怎么了?如此诡异反常,让郭威都沉不住气了,他不得已派人去问王峻出了什么事,明白地告诉王峻,实在不行就换人,看来自己的事得自己办,由他郭威御驾亲征好了。
直到这时,一直表现得无动于衷的王峻才把身边的人都屏退,单独对使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请转告陛下,我一直在等着一个战机。我不想带着我的生力军第一时间赶到战场,因为那时候北汉人和辽国人也都是生力军,势必会变成了硬碰硬的死拼,一点好处都没有。
别忘了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最大的优势是晋州城非常坚固,一时半会儿绝对不会被攻破,而且现在是深冬,利守不利攻,再加上我迟迟不到,城里的人绝了外援的盼头,只能靠自己才能活命,这就更加强了防御的力量。他们多坚守一天,就多消耗敌方的一分锐气,彼消我长,等着再过些日子,天再冷些,就是我出击的时候。那时候别说是不成气候的北汉人,就是辽国人我也要他们匹马不得还乡!
至于陛下说想亲征,我看还是免了吧。我国初立,四方的藩镇还没有真正收服,尤其是那个慕容彦超,一直在蠢蠢欲动,如果陛下亲征,第二天就会有人乘虚冲进都城,到那时候腹背受敌,就什么都完蛋了!
恍然大悟的使者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赶回了开封,把已经准备亲征的郭威拦住,悄悄地报告了王峻的回答。郭威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变得非常失态,所有人都看见皇帝突然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耳朵上下乱拽,嘴里喃喃自语——几败吾事!
后面发生的事几乎完全按照王峻的预料在进行。
十几天后,突然间天气大变,风雪交加,北汉和辽国联军迫不得已开始撤退,王峻乘势追击,不仅北汉人损失惨重,辽国人也死伤大半。从此之后,刘崇再也没有胆量和力量进犯后周了。
最大的危机度过了,每一个人包括郭威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王峻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让新建的王国顺利地熬过了最初的艰难阶段,紧跟着他又带领兵马跟着郭威去讨伐公然叛变的慕容彦超。这一次他身先士卒,率众先登,干脆利落地把这个非凡的节度使干掉,去外侮之后又除了内患。一时间后周变得国泰民安,人人都觉得安定和平的好日子已经到来了。
但越是这样,动乱的种子就埋得越深。没有人意识到,这时的后周应该准备一个继承人了,事实证明,就连郭威都没有意识到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危机,他一直都没有给自己的继承者任何展示能力的机会。
柴荣,这位后来的周世宗变得越来越尴尬,他此时的资历让人非常鄙视。请看:郭威做后汉的枢密使时,他是左监门卫大将军;郭威驻防边境时,他是贵州刺史、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等郭威起兵造反时,他留守后方;等刘崇进犯时,由于前线总指挥是王峻,他只能在澶州远远观望。
也就是说,他从来都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军功,所有人都只能认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吃祖宗饭的富家废物。这造成了柴荣在执政初期的艰难局面,文官敢于当众顶撞他,武将更在战场之上公然叛变投敌。尤其是助长了一些权臣的非分之想,就像王峻,他敢于制造出一些事端,向柴荣,更向郭威叫板,来希求更大的权势和富贵。
这样,就没有了退让,只剩下了胜负,再一次的流血也在所难免。
一个员工是怎样虐待自己老板的?这是个非常实际的命题,相信无论是员工还是老板都会密切关注,但是细想这也没有什么,人生不就是在你折磨我或者我折磨你的过程中度过的吗?
身为当事人,切身感受就会大不相同了。没有什么折磨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就像王峻与郭威。
刘崇败退,慕容彦超覆灭,这让王峻的声望如日中天,这些都是在他的英明策划和亲自指挥下完成的,所以公平的人民也把这一切功劳都记在了他的名下。一时间好评如潮,歌颂不断,王峻成了后周国内人见人爱的大英雄,而王大英雄在飘飘然之际回头看了看,也发现人民的眼睛的确是雪亮的,说得都没错啊!
于是他就又顺势向旁边看了看,就发现他的顶头上司郭威在这段时间里的表现可真是够差的,矬得让人目不忍睹。
郭威都干了些什么呢?他在王峻大展雄才、叱咤风云的时候,像是无事可做、非常无聊似的,勉强做了几件婆婆妈妈的小事情。这些事情之小,之无关紧要,都是自朱温以后的后梁、后唐、后晋以及后汉的皇帝不屑一做的。
比如说当年的终结者朱温先生曾经在攻打淮南的时候,顺手抢了一万多头耕牛,这在以往来说毫无悬念,这些牛马上就会变成军粮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朱温一反常态,千里迢迢地把这些牛都赶回了自己的地盘,还变态一般地把牛都分给了农民。
农民们惊喜之余才听到了朱温的附加条件,当然看上去是很公平的——从此每家每户要上缴一定的牛租。
要命的是几十年过去了,这些牛以及它们的儿子们都死得干干净净了,可每一个朝代的每一个皇帝却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农民们当初和朱温签下的租牛合同,牛租一直交到了郭威上台之际。
要说郭威这人可真是没劲,他居然觉得都执行了几十年的老政策有问题,还无条件地把它们废除了。
再比如,还是牛,相信朋友们还有些印象,我在小文开头处曾经说过,五代十一国时牛皮因为军需必须全部归为国有,如果有人胆敢私藏一寸或者贩卖一寸,就会被处死。那么对于养牛的农民呢?对他们的要求就更苛刻了,他们要负责上缴牛皮,每年都有定额,达不到的就会被处死。
想想看吧,那个饿得人吃人的年月,你还能养着一头牛,等着它一年、两年地长大,然后再顺利平安地剥下它的皮来上缴国家?!
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农民死在了混账的牛皮上。
郭威居然置军队的迫切需求于不顾,下了这样一条命令——以后每年民间应缴的牛皮,三分减二。实在没有的,可以把牛皮税分摊到田亩上,每十顷地捐牛皮一张,剩下的牛皮人民可以自用或者自由买卖。
不仅如此,郭威还把盐、酒这些利税大项都解了禁,随便人民做生意,甚至可以和后周国境之外的人做生意。
这可真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这在军事安全第一的当时,不是鼓励人民里通外国吗?这些都让国家原有的税收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和影响,当时有一些人怨声载道。
你说郭威这么反常地乱搞,他的国家还是适合人类生存的正常世界吗?!
而最最让人看不过去的是,郭威居然把五代十一国里最最基本的一条国策给改动了。一时间上层社会人人恐慌,都说国本一动,国将不国,后周马上就会烟消云散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郭威之前,所有的皇帝都特别注重国计民生,尤其是粮食是否稳定地高产。为此,所有的皇帝都把劳动力固定,让农民在规定好的土地上耕种,谁也不许跑,跑了就杀头,而且所有的都通通是国家的,土地、耕具、牛马,还有你的妻子和儿女,当然也包括你,都是国家的,就算死了也得埋在这块规定好的土地上,以便使之更加肥沃。
郭威却把一切都无偿地分给了农民,上述的土地、耕具等都成了农民们的私有家产,还大幅度地减免了农业税,把实惠还给了农民。
这些都让后周的官员们看傻了眼,他们不理解郭威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还有国家过不去?百官之首的王峻在惊讶之余,不禁对之嗤之以鼻,郭威何其短智!虎狼屯于四野,国家内忧外患,连后汉原有的国土都被分出去了一部分给了北汉,在这样的局势下,不去思考怎样收地破敌,却终日理会这些婆妈琐事,郭威,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由此,一些以前从没有过的,也不会出现的想法,渐渐地在王峻的心里生成了。虽然他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有过篡逆之心,但是这都不妨碍他对郭威的折磨。
话说王峻作为后周领袖郭威的亲密战友,以及后周权力集团的二当家,是每天都要和郭威见面的。两个人见面的程序一般是这样的:
先是王峻必须按照传统向郭威致敬,郭威的反应总是满脸堆笑,双手相握,并且这样说:“呵呵呵,王哥,不要这样嘛,你真是太客气了……”(峻年长于太祖两岁,太祖往往呼峻为兄,或称其字)然后两个人就谈起了每天多种多样但又千篇一律的话题。
谈话的主要内容如下:
××日,王峻说:“陛下,郑仁诲很让人讨厌,此人绝不可重用。”
郭威:“……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日,王峻说:“陛下,李重进很让人讨厌,此人绝对不可重用。”
郭威:“……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日,王峻说:“陛下,向训也很让人讨厌……啊,对,我承认了,其实就是非常让我讨厌,所以此人永远不可重用。”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不重用他……不过我还是要重申一下,我也没有重用他啊……”
谈话就这样每天多种多样又千篇一律地进行着。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郑仁诲、李重进还是向训,都是一直追随郭威,比王峻资历还要老的郭威嫡系,王峻压制他们也就是在削减郭威的羽翼。当然,这还不算他在同时间内进行的压制柴荣的行动。
日升月落,王峻和郭威的谈话每天都在继续,不管别人怎么看,郭威总是答应着王峻的所有请求。直到有一天,王峻的谈话内容终于有了前所未有的新鲜创意。
王峻说:“陛下,王峻也很让人讨厌,把他的枢密使职务撤销了吧。”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等等!”郭威突然间回过味来,“你说什么?你要辞职?!”
“是的,陛下,我很不称职,您就把我的职位撤销了吧。”王峻极其认真诚恳地回答。
这下子人们终于看到从不激动的郭威变得极其焦灼,他对王峻进行百般抚慰、小心规劝,问他是否工作太累了需要节假日,实在不行就把工作带回家去做。
不要小看这一点,在中国历史上只有极少数的宰相可以每天不必到朝报到,在自己的府第里办公。比如南宋末期的宰相贾似道、清朝的张廷玉,无论忠奸,都得极有资历且权倾朝野,缺一条都别想做这个梦。当然,这种事都无一例外地有可怕的后遗症,朝野都会认为你有了个人的小朝廷,实在大犯人主之忌。
无论郭威怎么说,王峻都毫不妥协,他直接给自己放了大假,回家里躺着休息去了。
可怜的郭威只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殿里生闷气,琢磨这事儿到底差在了哪儿。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让他感到恐怖了。自从王峻撂了挑子,不再履行负责军事的枢密使职务后没几天,后周全国各地的大小节度使突然间一致上书来挽留王峻,一时之间声势滔滔,军心浮动。
这才真是国本动摇。
郭威急了,派大臣去王峻府里传话,说王哥你要是再不出来工作,那我就得亲自去你家接你了。
王峻的回答是相当的诚惶诚恐,他说陛下如果您来,那就是不想让我活了。我马上就去死,说什么也不能让您为我出皇宫一步。
郭威极度郁闷,思来想去再没了办法,最后只好请了王峻的私交好友陈同,请他在自己与王峻之间周旋,务必把王峻请出来。
陈同在王峻家待了好久,回来说王峻托我给您带个话,要是一定让他出来干活儿,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请您来个声明,说马上就亲自去他那儿,给足了他面子,他就没法推托了。
……好吧,就这样吧。沉默了好久的郭威终于同意,一切都按王峻说的办,这样王峻才勉为其难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等这次风波过去之后,郭威才从侧面打听出,之所以突然有那么多的节度使联名上书,完全是王峻写密信要求他们那么做的。既要拉又要打,一边儿要挟郭威一边儿强迫底下的节度使,王峻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这让他的信心大增,更加看清了郭威的懦弱,以及他在后周国内的影响力。这让他进一步增加了与郭威谈话的次数,提高了谈话内容的质量。
自从王峻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他对工作就充满了热情,工作态度和工作的力度全都登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相应地,他和郭威之间的谈话密度更大,周期缩短了。
××日,王峻说:“陛下,有鉴于宰相兼枢密使王峻的工作非常出色,而他还心有余而力更足,是不是再给他加点职务?”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你还要再做点什么工作呢?”
王峻:“来点实惠的,平卢节度使。”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日,王峻又说:“陛下,有鉴于宰相兼枢密使再兼平卢节度使王峻的工作极其出色,而他家里却太穷了,能不能再给他加点薪水?”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每月再加多少?”
王峻:“干吗每月每年零敲碎打地让人等得心烦,来个痛快的。这样吧,咱们后周左藏库里还有绫罗一万多匹,就一次性作为额外补贴发给王峻吧。”
郭威:“……啊,这样啊……那好吧!”
请别奇怪郭威为什么咬牙,大家还记得后汉的家底子吧,国库早就被刘承祐用光光了,而郭威轻徭役、薄赋税,哪有什么额外收入,这点东西是容易攒下来的吗?!至于左藏库对一个国家意味着什么,我们以后再说,不过笼统点说也就跟国库差不多。
王峻此举,真乃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就这样,郭威对王峻百依百顺,从不违逆。时间就这样又腻歪又平和地溜走了,突然有一天,王峻请郭威到他的办公地点枢密院去做客,郭威不明所以,欣然前去,到了一看,原来是王峻盖了座新房子,史称“极其华侈”,请郭威来喝酒。
郭威非常高兴,一路参观,然后纵情欢饮,给足了王峻面子,于是这一天宾主尽欢而散。转过天来,郭威似乎受到了新房子的诱惑,打算在自己的皇宫内院也盖一座小殿,但是才开始动工,王峻就找了过来,开始了与郭威的新一轮谈话。
王峻说:“陛下,你的房子已经很多了,再盖这个干什么?”
就见郭威的脸色突然间变红,胸膛陡然鼓起,像是憋了好久的气一下子不知从何处都涌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但是无论如何,最后郭威仍然保持了一贯的沉稳平和。他缓缓地转向王峻,说出了下面这样一句比较反常的话:
“王兄,好像你的枢密院房子也不少啊,你怎么也盖啊?”
王峻一下子愣了,他似乎真的对这样的场面准备不足,他还真没想过郭威能这样对他说话。史称其“惭愧不能对”,急急走开。
就是这样,王峻仍然没有警觉收敛,没隔几天,他就又找到了郭威,进行了下面这个虽然命题比较陈旧,但具体内容却新鲜热辣得不得了的谈话。
王峻说:“陛下,李谷和范质都非常讨厌,他们绝对不可重用。”
郭威:“……”
王峻:“我是说绝不可重用……也就是说,永远都不能重用。”
郭威:“……”
王峻:“陛下?!”
郭威:“……”
大家是不是非常奇怪为什么郭威没有继续他的正常的回答程序?他怎么一下子痴呆了?终于被王峻给虐待傻了?
当然不是,其实理由非常简单,因为李谷和范质这两个人跟王峻同一级别,都是后周的当朝宰相!
这让郭威怎样回答?他只有继续沉默。但是沉默对王峻而言没有其他任何的暗示,只是意味着软弱。他极不满意,且绝不后退,他勇气倍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更加生猛热酷的议题。
王峻说:“陛下,我觉得颜衎、陈同(还记得陈同是谁吧?请看上文)一点儿都不让我讨厌,让他们来代替李谷和范质做宰相吧!”
这时的郭威终于感到没法再沉默了,他的回答是:“爱卿,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记了吗?今天是法定节假日寒食节啊,今天不办公的。这样吧,你让我过完了这个节,我就答应你怎么样?真的,过完节马上就办。”
当天王峻志得意满,非常满足地离开了,就此走出了后周的行政大殿。至于在他身后的郭威变得怎样了,他再不愿理会哪怕一点点。
据说人当了官之后会变的,郭威果然是变了,这个皇帝似乎比后汉末帝刘承祐还差劲得多。刘承祐这个少不更事的小毛孩子还知道为自己的合法权力进行斗争,还敢于突然下手,干掉当年的权臣夺回权力和尊严呢!
而郭威,竟然如此,真是可笑又可怜!
郭威是真的变了吗?由于突然得到最高位子而变得不思进取,只想苟且偷安,那么就可以随意被别人鱼肉了吗?通过以前所有的事件叙述,我们是不是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郭威是个极度深沉、满腹心机,却又迟于行动或者怯于行动的人。
就像一个成功的顶级阴谋家一样,一点阳刚杀气都没有。
答案当然是——错!
如果郭威真是这样,他是怎样数十年如一日地混在军队里,而且从最底层冒升出来的呢?那么多狂野凶悍的军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翻开《五代史·郭威传》,我们可以发现能用《西游记》里形容北方真武大帝的话来形容他,“幼而勇猛,长而神明”,是一个真正文武兼备、两手都硬、没有明显缺陷的人。
郭威年未二十,刚进军队的时候,是个极其桀骜不驯、不守军纪、随意游荡的家伙。当时就在军营边上有一个菜市场,里面什么人都有,最突出的是一个肉霸。该肉霸虽然不过是个卖肉的,可是欺行霸市、无恶不作。
这一天,年纪轻轻的郭威走了过去,告诉该肉霸:今天照顾你生意,来,给我切肉。嘿,你别忙,切是切,不是你那个切法……先来十斤精肉,不要半点肥的在上面,都细细地切作臊子……慢着,还没完,再来十斤肥的,不要见半点精的在上面,也要细细地切作臊子……
后面的还要再说吗?是不是有点眼熟?没错,这个屠夫是不是姓郑,史书上没记,不好乱说,不过从年代上看,一定是施耐庵借鉴了《郭威传》,而肯定不是《郭威传》抄袭了施耐庵的著作。
结果是一样的,如此恶搞,该肉霸不管姓什么也一样火了,他像郑屠一样出言不逊,郭威却根本没心情像鲁达那样跟这等腌臜泼皮多费口舌,他顺手抄起肉案子上的刀,一刀就把该屠夫宰了。然后满市场人人奔走躲避,郭威像没事人一样,把刀子一扔,悠悠闲闲地继续逛街去了。
以上就是少年郭威杀人事件的经过。试想当年的小毛孩子都敢干这样的事,难道郭威在领兵厮杀一生之后,反而怕手上溅血了?!
一切的原因都是投鼠忌器。王峻这只耗子虽然可恨,但是他现在却蹲在了珍贵的花瓶上,总不能因一时之怒把花瓶连同王峻一起都打碎吧?那样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就要再次动荡起来了。于是郭威选择了忍耐忍耐再忍耐,他一心盼着也算是见多识广的王峻能自行醒悟,及时收敛,但是无情的现实让郭威的和平之梦彻底破灭了。
那天郭威看着志得意满的王峻旁若无人地走出了他的大殿,离他越来越远,他终于明白了,王峻不能再留,就算这时的王峻仍然没有篡逆之心,也留不得了,因为形势和惯性已经让王峻再也收不住脚了。如果还要退让,那就真的不是宽容而是怯懦了。
一时间郭威觉得愤怒,心里更多的是悲凉。王峻,你为什么就忘了当年我是怎样当臣子的呢?你都亲眼见过的,面对小毛孩子刘承祐我都小心翼翼、谦恭谨慎,你为什么就敢这样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好吧,看来再次动刀的时候到了。
可是……唉,人生中多少事是当事者参悟不透的啊,不管这个人是多么聪明机警。仅仅隔了一夜,一天之后,王峻就看到,剥下他显赫的后周宰相兼枢密使兼平卢节度使的华贵外衣后,其实他与当年的那个屠夫肉霸没有任何不同。
他极其可恨,平心而论,郭威非常想亲手一刀宰了他。但是他比那个肉霸幸运,因为郭威现在已经是皇帝了。让这时的皇帝郭威再回到当年的菜市场,郭威顶多只会拍拍那个肉霸的头,说你老实点,不是人,装装人,好好工作,给我多上点税,不然我杀了你。
就是这么简单,因为在郭威的眼里,众生都是一个样——我的子民,给我干活儿的人。你们都是有用的,我都会珍惜。只是,千万别调皮捣蛋,不然我就只好杀了你。
这于王峻也是一样。不管你立了多大的功,或者你的老板是多么宽宏大量,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第二天,寒食节过去了,郭威很早就起床上朝办公,所有的朝臣也在王峻的带领下来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要怎么形容呢?是很严肃认真的,还是非常滑稽搞笑的?
我认为是后者。
因为不可一世的王峻一下子就垮台了。
郭威只是坐在行政大厅里当众宣布了他在这两三年里的种种混账讨厌事儿,然后就把他就地免职了。什么事儿都没费,什么多余的插曲也没有发生。那些平日里对王峻毕恭毕敬、唯王峻马首是瞻的群臣们,连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的都没有。
悲哀,真是悲哀!直到这时王峻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面对无比残酷的现实,他开始后悔。看看郭威,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要么不动,要动就干净利落,绝不给敌人反扑的机会。再回头看看自己呢,已经是群臣之首了,军权、政权一把抓,可是还要贪图一些蝇头小利,还要三五不时地随意敲打郭威,更可恨的是还联络了各地的节度使耍什么欲进先退、欲擒故纵的蠢把戏!
真是死催的,这些都让郭威怎么想?
这是在不停地试探,就像狐狸过冰河,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走一点听听地下的冰凌是不是响了,再走一点再听听,如此走走停停,不停地推进,等着觉得没危险了,它就会突然加速,三步两步地跳到河对岸去!
那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所以郭威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给他机会了,不管他的这些作为是不是真的如同上面的那只狐狸。
了不起的员工王峻终于被憨厚无能的老板郭威给开除了,人人都以为郭威要扬眉吐气,痛打落水狗了,却不料郭威突然哭了起来,他面对朝臣哭得非常伤心,并且就近抓住了老滑头冯道的手,哽咽着说:“这都是王峻欺负我,我实在受不了才这么做的!”
被深深感动了的冯道连忙代表全体后周朝臣表示了完全体谅皇帝的苦衷,且拥护陛下英明决定的立场,并劝郭威千万别再伤心了,王峻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应该立即把他正法以正天下视听。
郭威再次摇了头说不,他怎么能杀了自己的王哥呢?绝对不,而且还郑重地强调了王峻虽然犯了错误,但他仍然期待着老同志能改过自新,不能把任何人一棒子打死……于是经过讨论,作为必要的处罚,对王峻同志降级留用,贬到商州,任命其为司马,以观后效。
结果却是令人万分遗憾的,王峻完全没有体谅郭威的苦心,他到任不久后就突然死了。历史给出的死因是王峻越想越觉得没面子,无论如何都想不开,自己跟自己较劲憋屈死的。
唉,你说郭威该有多么伤心啊……
不管怎样,随着王峻的死亡,后周又避免了一次可大可小没有具体当量数值的爆炸危机。郭威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且没有阻碍地发展后周的国计民生了。据记载这时是公元953年之初,一年之计在于春,后周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当年三月,早春时分,有一行人从澶州而来,进入了都城开封。柴荣,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郭威身边,身份从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变成了简简单单的晋王,具体的工作是做开封府尹。
晋王兼开封府尹,请注意,从此这两个看似一般的头衔成了极为显赫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储身份的象征。尤其是在其后一百六十余年的北宋史上,几乎每一位帝国接班人在正式上班之前都拥有这样的地位和职权,其重要性和象征意味就像西方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威尔士亲王的头衔一样。
这时的柴荣三十四岁,正当年富力强之时,郭威五十一岁,也未见衰老,父子同心同德,绝无猜忌,在他们的治理之下,后周风生水起,众国来朝,渐渐地恢复了中原大地在原有的全国政治格局里的地位。
需要说明的是,现在郭威和柴荣所占据的地方,在几十年前,就是举世无双的大唐的根基所在,辉煌灿烂、强盛繁荣的大唐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接受着周边所有国家的朝拜敬仰的。虽然伟大的大唐消亡了,但是它二百八十余年的威势和积累下来的文明经验,让这里成为了政治中心,无论是谁占据了这里,其他所有的“国家”都会对之称臣纳贡。这就是先天的优势所在。
不公平吗?
你永远不要提什么南方人、北方人谁更优秀,为什么由北方人来统治南方人才合情合理,或者中国历史上为什么总是由北统南而由南统北仅有明朝的朱元璋一事一例的问题,因为历史就是这样安排的。上天让黄河流域先发达了起来,是黄河最先成为了我们民族的母亲河,她丰腴的胸膛最先哺育了这一片的中华儿女。无论是之前的刘邦、杨坚、李世民,还是现在的郭威、柴荣、赵匡胤,他们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子民,命运让他们在不同时段出生在这片大地上,也只有在这片大地上,他们才能统一全国,屹立在世界之巅。
这就是命运。
命运也让赵匡胤在三年之后再次回到了开封。这时他不再是禁军东西班行首了,而是滑州(今河南滑县东)兴顺军副指挥使,这是他作为柴荣最早的班底的奖赏。而且命运之神从此之后就开始真正地对他眷顾了,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长卷里,他的名字将第一次出现。
终人一生,无论他是谁,总会亲历一个终点的,那就是死亡。到那时,我们就会真的知道生命的真相,以及它到底还会走向何方。
美好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还是在公元953年,这一年全国欣欣向荣、百废待兴,所有人都以为后周已经走上了正轨,正带着它的人民奔向幸福的彼岸,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它突然间就停顿了。人们惊愕地发现,原来庞大的帝国及其无数子民的福祉竟然是这样脆弱,它们完全依赖于领导人的健康。
郭威突然间一病不起,这时距离他登基称帝才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一切都是这样仓促,帝国、人民还有柴荣,都还没有准备好,他真的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病倒!
后周的这片土地,注定了要由真正的强者来统治。它四通八达,你强盛了固然是四方拥戴,而你衰败了就是四面楚歌,哪个方向都能冒出来必欲置你于死地的仇敌。请看,这个时候它的南边有南唐、吴越、闽、楚、南汉、荆南、后蜀等各割据国;北边有死敌刘崇的北汉以及雄踞朔方据有大漠的异族契丹;在西北还有党项、吐谷浑这些在唐朝就已经极为强盛的部落。在这三年之中,郭威已经与后蜀、南唐发生过摩擦,而北汉和契丹就更不用说了,北汉是不死不休的冤家对头,契丹则要到近五十年之后才与北宋达成澶渊之盟,现在一切都没有和解的盼头。
郭威只有强支病体,每天照样上朝办公,让天下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子民和他的敌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我——郭威,仍然还活着……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我倒下!
他熬到了公元954年的元旦,这一天,五十一岁本未衰老的郭威按照惯例盛装出行,咬紧牙关登殿举行了朝庆大典。在最庄严的地方,他身着皇帝服饰向他的臣民们宣布今年为显德元年,愿吾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并大赦天下。
当天郭威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一直端正地坐在那里,接受着所有人的目光,直到大典结束他才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回了皇宫内院,从此他永远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郭威的病情忽然加剧,再也无法支撑。弥留之际,他把最重要的一些朝臣叫到了病床前,紧紧地拉住柴荣的手,交代了最后的遗言:
我死后,尽速发丧,不必久留皇宫内院,孝不孝不在这上面。我的坟墓务必要俭素,所用人力,一定要雇用,不计远近,不许差役百姓。我的坟墓不用石柱,也不要石人石兽,你要用瓦做棺椁,用纸做我的丧衣,临入葬之前,当众揭开遍示百姓,切不可以人畜殉葬!你只需要在我的坟前立一座石碑,在上面刻写:“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著瓦棺纸衣葬。”你若不听我言,死后阴灵不见。
还有,你要把我心爱的盔甲、刀、剑分别埋在我作战过的地方,作为我活过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