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五年正月,上元节之后,皇上依照惯例给百官赐假十日,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衙署除排班留少量人值守外,其他人都迎来了一个难得的长休假,只有前朝的内阁与内侍监里的司礼监不在赐假之列,忙碌依旧。
通向六部衙署的千步廊那边显得十分冷清,而后宫中却迎来了歌舞升平的良辰美景。就在这当口,太皇太后突然将皇太后、吴太妃传入清宁宫,并命人将朱祁铭叫了去。
对着长辈逐一行过大礼后,朱祁铭望望太皇太后凝重的脸色,立马意识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今年彤儿出嫁,明年皇帝大婚,许多事须及早筹划,紫禁城里的人也该各有着落了。”太皇太后略显苍凉的语气里,或许只带有三分喜庆的意味,剩下的七分尽是无奈。
从含饴弄孙,到孙儿绕膝,再到孙儿孙女各奔东西,自顺德公主算起,前前后后的时间跨度足有二十年之久。人生的万般境遇总是始于甜蜜,终于苦涩,这份苦涩此刻正写在太皇太后脸上,
面对她所厌恶的两个女人,太皇太后主动提起宫中大事,这表明,她打算彻底归隐,去迎接生命的终极谢幕。
在归隐之前,她要为有些人寻找着落,首当其冲的就是眼前这个孤苦无依的孙儿朱祁铭!
朱祁铭想起吕夕谣的那番劝说,加之他以为自己如今已是亲王,无须托庇于皇祖母这尊大神了,就想开口请求回越府居住,却被皇太后抢在了前头。
“太皇太后,皇帝明年就要大婚,这个时候,快要成年的亲王留在宫中不成体统,须迁出紫禁城,不过越王祁铭还小,无人照料,不宜回越府居住,还是留在宫中吧。”
皇太后的一番说辞剑指郕王,朱祁铭闻言大感诧异。他听说当年皇上即位时皇太后极力将郕王留于宫中,自是担心非常时期会生出变数。如今帝位稳如泰山,皇太后急于将郕王赶出宫去有何用意?
此念在朱祁铭脑中一闪而过,他无暇替别人操心,回想起方才正欲说出口的那番话,顿感一阵阵的心惊。想吴太妃或许不愿郕王在这个时候迁出紫禁城,若他这个越王开了口,请求回越府居住,势必将吴太妃置于万分尴尬的地步,试想,一个年纪小又无依无靠的亲王尚且离开了紫禁城,郕王还有留在宫中的理由吗?
原来,他这个亲王的身体已不完全属于他自己,一举一动都与别人息息相关,最终的命运如何,恐怕要由别人来决定。
那边吴太妃却是神色淡然,“越王年纪小,当然不宜回越府居住,至于郕王嘛,最好视圣意而定。”
视圣意而定?以其子压其母,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就能无比虐心!皇太后咬牙道:“郕王总无正形,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到时候让天家颜面往何处放!”
“好了!”太皇太后适时制止了两宫的互虐,“郕王迟早要迁出紫禁城,何时迁出自然要由皇帝来定,旁人不准多嘴!越王年纪还小,皇帝的意思是,越王暂不宜回越府居住,皇帝还说,越王不能总住在清宁宫,须另择住处,可是越王年少,迁出清宁宫后总得有人看护,究竟由谁看护,此事皇帝不太好拿定主意。”
皇上留我在紫禁城?而且还要我迁出清宁宫?朱祁铭怔怔地望着太皇太后,想太皇太后绝不会在这等事上说假话,若真是皇上亲口说的,则定有深意!
那边吴太妃张张嘴,却僵在了那里,似在忌惮什么,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太皇太后,您春秋已高,不便四处走动,臣妾为了照看郕王而总是在走动,顺便照看越王倒不费事。”
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脸色变得有些吓人,但只过了片刻,便换上了一副雍容亲和的面容,“嗯,反正福安宫那边要顾着郕王,顺便照顾越王不过是多走几步路而已。”言毕凝目而思,似将下定最后的决心。
吴太妃悄悄掩嘴一笑,待再次举目望向太皇太后时,吴太妃眼中多了分期待。
“臣妾以为不可!”皇太后的声音突然拔高了数度,“两个亲王总呆在一起,这不合规制,不如由臣妾照看越王祁铭,太皇太后您也知道,皇帝忙于朝务,彤儿即将出阁,臣妾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若由臣妾照看祁铭,臣妾岂止是将他视为侄儿!”
太皇太后淡然笑道:“此言也有些道理。郕王与越王常在一起,就怕招来非议,不如这样好了,越王迁出清宁宫后,先由咸熙宫那边照看他,若相处不自在,彼此不适,再换人照看不迟。”
就见吴太妃面色一沉,旋即偷偷瞟了皇太后一眼,目光似有等着看好戏的意味,或许在吴太妃看来,一向强势的皇太后怎么能与越王相处融洽?迟早会一拍两散!
而皇太后不屑地白了吴太妃一眼,随即满脸含笑地看向朱祁铭。
朱祁铭心中有分苦涩的味道,太皇太后如此煞费苦心地替他找后路,他本该万分感激才是,而且他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蓦然发现此前的心理调适并不充分。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吴太妃似乎还有话要说,朱祁铭却呆不住了,恰好皇上的近侍内臣前来传旨,传他去御花园那边侍驾,朱祁铭便礼别三名长辈,匆匆出了清宁宫。
神情恍惚地来到御花园东端,一头撞见了郕王。
郕王如今不再是花样少年,他快要成年了,一眼看去,玉树临风,潇洒飘逸,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男,那双极有魅力的眼睛也懂得照顾人了,不过受照顾的尽是女子,偶遇颇有姿色的宫女从他身边走过,总会引来那双魅眼的多情一顾。
瞧这架势,真被皇太后说中了,郕王指不定哪天就会在紫禁城闹出绯闻来!
朱祁铭迎上前去,双方互行家常礼。
“越王,京中都传开了,说你的一个红颜知己被杨稷杀害,你使苦肉计杀了杨稷,好手段!下次要是遇上了麻烦事,别忘了叫上我。”郕王显得相当的兴奋,说话时简直就是在眉飞色舞。
红颜知己?这个年纪就有红颜知己岂不成了妖孽?朱祁铭心里直犯嘀咕,随即又被京中的传言震住了,想自己认领主谋身份并不觉得有多冤屈,事实也的确如此,可坊间传来传去,竟把故事作了巧妙的改编,只需加上“红颜知己”四个字,就立马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俨然是一个装嫩的前京城恶少与一个岁数不详的亲王之间有情争,因争风吃醋而互害,这样的改编也太恶心人了!
至于郕王捎带的那句“别忘了叫上我”,听听也就行了,千万别当真。他这个越王真遇上麻烦,把郕王叫了去,以郕王的尿性,多半会先行退宿,开溜时或许会丢下一句貌似十分仗义的话:“你顶着,我去叫人。”
郕王捎来了坊间的传言,朱祁铭还不能否认,否则会越描越黑。“小事一桩,何须郕王兄出面?”
小事?郕王立马傻了眼,在他的人生轨迹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半点大事的印记,与越王一比,他这个郕王所经历的,除了小事,就是无所事事,这样的对比令他感到沮丧。关键是人家还不以为设计杀人是大事,扪心自问,若换作是他去设计杀人,那得喝多少酒去壮胆!而且还怕喝酒只壮色胆。
这时,御前内臣开催了:“二位殿下,皇上还在春禧殿等着呢。”
朱祁铭与郕王闻言不敢再滞留,二人闭口不言,快步赶往春禧殿。
殿中传来乐声,朱祁铭闻声一怔。想自己见皇上一面是极难的,除了偶遇,就等皇上在休闲时传召,尽管自己三年孝期未满,不宜进入娱乐场合,可皇命大如天,于是,硬着头皮随郕王入殿。
皇上已经入座,身后站在一群内侍、女官,身前约两丈远处,十余名女乐正跪地奏曲。
少年天子的脸上隐隐有了君临天下的气派,而且表情不再那么木然,此时此刻,喜怒间有几分生动的气息自然流露出来。
如今百官遇大事多选择面圣而直达天听,少年天子的心情愈来愈好。
见郕王、越王入殿,皇上把些许的不满通过眼神传递了出来,他摆摆手,不消说,那是免礼的意思;又朝御座两侧的座椅各望了一眼,那是示意郕王、朱祁铭快快入座。
朱祁铭在御座右侧的空椅上落座,左尊右卑,左侧的空位自然是属于郕王的。
但闻乐声大作,数名女乐抚琴齐歌,歌词由曹植的《洛神赋》改编而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踏着乐声歌声,一名二八女子着一袭轻衫款款登场,她云髻修眉,纤腰如束,目含秋露,秀色隐靥,恍如洛神宓妃突降人间。
忽见长袖轻荡,莲步缓移,方举手投足,便已婀娜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