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令前朝那边十分冷清,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大殿四周不见一个人影,而靠近宫城西墙的庆元殿更是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这里远离了后宫的歌舞升平,也失去了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只有一对少男少女坐在庆元殿后殿中,借助炉火取暖,梳理着海量信息,极力让北方边陲的防务轮廓于脑海中趋于清晰。
“西域诸国中,撒马尔罕、亦力把里离大明最近,对大明极为友善,常有贡使、商队前来京城。”吕夕谣凝眸而思,思维稍遇滞阻时,会偶尔扑闪一下长长的睫毛,“大明的外来威胁总在北方,先是鞑靼,如今是瓦剌,哦,从大明与西域诸国的往来文书中,可知还有一个吐鲁番正在兴起,迟早会成为大明与西域诸国的心腹之患。”
朱祁铭不得不为吕夕谣过人的记忆力所折服。她不单对大量的官方文书过目不忘,还能将类似的信息加以归类综合,这为朱祁铭省去了许多麻烦。
纵观各类信息,可以看出,如今的大明与宋代一样,周边时不时冒出一个强悍的邻邦,人口不多,兵员不盛,但个个都是打不死的小强。当年太祖收复华夏故地,还在宋代疆域基础之上大幅开疆拓土;太宗五伐漠北,令胡虏不敢窥阴山。可是自仁宣以来,大明再无什么大的作为,对鞑贼越境劫掠也表现出了惊人的忍让姿态。
如果说永乐末期的以夷制夷不失为一种策略,可让瓦剌、鞑靼互相攻伐,互相削弱的话,那么,如今听任瓦剌吞并鞑靼则完全是一种无原则的妥协退让,是愚蠢的放任之举!
想到这里,朱祁铭对杨士奇、杨荣所谓的智谋更加不以为然。
“妹妹,西北边陲不是还有关西七卫么?何以被瓦剌截断大明与西域诸国往来的贡道、商路?”
安定卫、阿端卫、曲先卫、罕东卫、沙州卫、赤斤蒙古卫、哈密卫,合称关西七卫,因七卫全位于嘉峪关以西而得名。七卫的人员都是投降太祖的蒙元后人,其据守之地属大明的羁縻之地,即大明只管对七卫首领封官赐印,遇大事下达敕谕,日常事务由七卫自行打理,属于高度自治的藩属地。
吕夕谣淡淡望了朱祁铭一眼,随即眉眼低垂,似在搜索脑中的海量信息。“关西七卫紧邻亦力把里,若关西七卫尽力屏蔽西陲,大明和西域的通道便能在亦力把里那边连成一片。不过,我看过七卫呈来的书函,他们屡受瓦剌攻伐袭扰,多次诉诸大明,大明一概置之不理,还斥责他们懈怠,所以,近年来七卫不再向大明申诉瓦剌的强横,七卫竟学着瓦剌的样子劫掠西域使团和商队,还截杀大明的使臣。”
朱祁铭微微一震。关西七卫举止反常,必是与瓦剌暗中有所勾结而各获其利!想关西七卫被瓦剌欺负,自然会请大明为他们出头教训瓦剌,但大明不仅丢下小弟不管,而且还嫌弃小弟无用,七卫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不反噬大明与西域诸国才怪!
朱祁铭忿然起身,“关西七卫扼守通商通使要道,当年大汉、大唐为控制这一要道而不惜兴兵血战,多少将士埋骨大漠!可我大明的朝中重臣竟弃之如敝履,何来深谋远虑,何来智谋!”
朱祁铭不禁感到深深的失望。只须从往来文书中梳理头绪,回顾大明在边务、邦交上的所作所为,就不难发现,他此前并没有小瞧辅佐大臣,相反,他过于高估了杨荣的智谋。
吕夕谣轻咬嘴唇,似被朱祁铭的一番话激起了共鸣,“看来,还是你说得对,读书要学以致用,否则,读再多的书也只能做做学问,于治国理政并无助宜。”
“嘿,越王,终于找到你了!”
郕王一头闯了进来,瞟一眼朱祁铭,目光很快就定在了吕夕谣脸上,随即就是一阵恍惚。
吕夕谣冷冷躬身行礼,转身快步避入偏室。
“她是谁?”郕王悠然醒过神来,略显惊讶地道。
“吕先生的女儿。”见郕王失态,朱祁铭不知为何竟突然对郕王生出了一丝反感。“郕王兄来此,所为何事?”
“好一个世间罕见的美人坯子!”郕王感叹一番,这才让目光落到朱祁铭脸上,“越王,昨日那个舞娘还在宫中么?”
“我如何能得知她的下落?你去问皇上吧,多半回了教坊司。”朱祁铭淡然道。
郕王摇摇头,“不可能!肯定被皇兄藏到了什么地方。”
这话你也敢讲!朱祁铭瞪大了双眼,简直难以置信,“天子自有天子的威仪,请郕王兄慎言。”
郕王一愣,随即自嘲似地笑了笑,“一不留意,就失言了,罢了,越王,听说教坊司新来了一批绝色女乐,要不,你去皇兄那边请旨,咱们一同赴教坊司瞧瞧?”
你可真会出好主意!朱祁铭暗中腹诽着,脸上却泛起一丝笑意,“此事非比寻常,还轮不到我伸头,非郕王兄亲自出面不可。”
郕王得意地扬起了脖子,缓缓抬起右手,张张嘴,看似就要应承下来,忽见那只手软软地耷拉下来,“还是你去吧。”
朱祁铭顿感无语,正要说些什么,一眼瞥见常德公主沉着脸走了进来。
朱祁铭迎上前去,低声道:“常德公主,你擅来此地,此举违制!”
常德公主瞪了郕王一眼,转对朱祁铭缓声道:“还不是为了郕王!你放心吧,皇上赐假十日,这里并无外臣走动,我乘机出来走动走动,倒也无妨。”
“宫门那边不是有禁卫把守么?”
“内侍一声通传,禁卫谁敢不背过身去回避?再说,还有宫女张着帷幕遮蔽。”
常德公主扔下这句话,寒着脸走向郕王,“郕王,谁叫你四处乱窜的!”
那边郕王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找越王说说话。”
常德公主狠瞪郕王一眼,吓得郕王退了一步。
“从即日起,不准你再找越王!免得把一身的恶习传给了越王。”
恶习?这话太伤人了!朱祁铭开始同情郕王起来,举目望去,却见郕王恢复了木讷的本性。
“是。”
常德公主回望门外一眼,“把你身边的成年宫女悉数遣散,一个也不准留!”
“可是可是,我身边要有侍候的人。”
“我精挑细选,给你挑出了三个宫女,往后由她们侍候你。”常德公主手指门外道。
郕王兴奋地扬起脖子望向门外,随即撇着嘴,一脸的失落,“柿饼脸,水桶腰,罗圈腿,无一个正形。”
朱祁铭闻言大感好奇,不禁扭头望向门外,见三个黄衣绿裙的人直直地站在门外,若非那身宫女装束暴露了她们的身份,根本就看不出她们是女子。
天啦,这三人个个都是镇妖之宝!
“这是皇祖母的意思,要不然,你到皇祖母那里分辩去。”常德公主没好气地道。
郕王鼓着眼睛沉吟许久,嗫嚅道:“是,我听皇祖母的。”
“皇祖母吩咐过,从今往后,你受我管束。”
郕王看似气急难忍,却又不敢高声申辩,“我一个堂堂亲王,何必受别人管束?”话一出口,竟像是哀求一般。
常德公主缓缓转过身去,淡然道:“我说过,你可找皇祖母申辩。”
“我听皇姊的。”
丢下此言,郕王悻然离去,留给朱祁铭的最后一眼,是他目中隐隐浮动的泪光。
这也太脆弱了吧!朱祁铭心中有些不忍,想紫禁城里的事何等敏感,常德公主的严苛自有道理,不见得带着什么恶意。
常德公主贸然来到庆元殿,显然真的是来管束郕王的,她没有纠缠朱祁铭,追着郕王的背影就走了。
这时,吕夕谣缓缓走了出来,一脸的不高兴,“往后不可让外人来庆元殿。”
“妹妹,郕王并非外人,他闲来无事,不过是想找我说说话而已。”
吕夕谣蓦然扭过头去,“再有外人来此,我便不来庆元殿了。”
朱祁铭一愣,旋即笑道:“听你的,妹妹,我吩咐一声,不再让任何人进来打搅。”
吕夕谣转嗔为喜,径直走到案边入座,“宣德、正统年间,朝廷给关西七卫共下过四十一道敕谕,其中有九道不可不察,我给你默写出来,你仔细看看。”
拿起笔正待蘸墨,突然扭头望向朱祁铭,“你说你要赴北境剿灭鞑贼,可是你一个亲王如何领兵出京城?”
朱祁铭嘿嘿一笑,“所以说要把事闹大。唐太宗不是说过吗,‘法乎其上,得乎其中;法乎其中;仅得其下。’若能在朝堂上将大明与瓦剌全面开战一事闹得风生水起,百官必定会乐于妥协,这个时候,让一个亲王率人出战入寇的鞑贼,又算得了什么呢?毕竟对入寇的鞑贼,瓦剌也不敢明着认领,大明教训入寇的鞑贼,此举不会与瓦剌撕破脸。”
吕夕谣凝思良久,脸上的表情似嗔似笑,“你是一个狡猾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