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杨荣率先出了雍肃殿,无比落寞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树影婆娑处。
望着那双背影,朱祁铭也分不清心中究竟装着何种滋味,片刻的茫然之后,蓦然神醒,这才发现时下方过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时节,入眼的正是一片浅浅的柳绿。
“殿下又毁了一个卿士,让殿下议政,此刻想来,老朽有些后悔!”
杨溥从朱祁铭身边走过,略一驻足,淡淡看了朱祁铭一眼,旋即举步离去。
此时任何的辩解都显得多余,朱祁铭想了想,最终选择了沉默。
杨溥放缓了步伐,却未回头,“此后的朝局难以预测,许多的变数恐怕并不是殿下所愿意看到的。唉,老朽还得找殿下好好谈谈。”
“杨阁老莫非又要违制?”
“违制?何来的违制?天子就是规制!”
杨溥摇摇头,身影迅速隐入那片柳绿中。
“招募民壮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惜!”
皇上撇下王振,独自出了雍肃殿,在朱祁铭身边驻足,自言自语感叹着,脸上却不见半分的失望之情,岂止是无失望,分明还挂着分得意!
朱祁铭可没有皇上这样的好心情,控制关西七卫的策略被搁置了下来,未来的大明恐怕还得在江河日下的处境中苦苦挣扎。没办法,派大军进驻关西七卫,事前要某些人加赋加税,事后还要断人财路,让人两头受损,故而阻力极大,牵涉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这不是他一个亲王把控得了的。
而且,庙堂之上的反战声音极高,百官各有心思,除非大祸临头,否则,要想凝聚起坚定的战争意志,无异于痴人说梦!
值得庆幸的是,他这个亲王率越府护卫军出战一事获文武重臣一致默许,算是板上钉钉了。可是,若算得失账,出战鞑贼事后获益的肯定是天子,而他这个亲王不过是了却了一桩心愿而已,无关得失,真要算个人私账,倒是风险与收益明显不成正比!
“朝中该有一些新面孔了。”少年天子目光闪亮,似乎对亲政的前景满怀憧憬。
朱祁铭不敢贸然搭话,心中认同皇上亲政的时代已提前到来这一事实,但他并不看好那些所谓的新人的未来,理由很简单,杨士奇、杨荣虽将淡出朝政,但他们的影响力仍无处不在,日后补缺的不见得是什么新人。
“朕知道,有些颇具才干的官员被压制了多年,辅佐大臣未必真把那些人放在心上,而朕虽欣赏他们的才干,但不一定受得了他们的脾性。”
朱祁铭闻言心中一动,他蓦然想起了于谦。朱祁铭听说过许多关于于谦的传闻,还看过他的奏本,故而对于谦的印象极好。可是,做官做到一定份上,就不会有人再看你做事有多大的能耐,也不再看你的品德有多么的高洁,而是要看你的言行能否让方方面面都感到满意,觉得舒服,可惜,于谦显然不能让方方面面都觉得舒服。唉,于谦不像是块混官场的料,他的脱颖而出恐怕要寄望于机缘巧合。
“陛下,宋代贤臣富弼有言:‘勿以同异为喜怒,勿以喜怒为用舍’。人君识人,看重的是德与才,而非表象。”话一出口,朱祁铭就后悔不已,今日能参与廷议,已是天大的破例了,哪还能不知进退,误以为自己就是庙堂上的一员而再议朝政?
好在皇上心情极好,似乎并不在意朱祁铭多嘴,轻笑几声,忽然笑色一敛,“宫城西北端有处别院,朕已命人前去修缮,过不了多久你便可迁到那里居住,那里安静。”
皇宫别院?朱祁铭想到那个地方紧邻太妃太嫔们的住处,比冷宫好不了多少,心中有些不乐意,但转念一想,皇上大婚在即,自己一个亲王,总在热闹的地方转悠成何体统?
干脆回越府居住算了!此念也只是在脑中一闪而已,不敢宣之于口。
“皇姊即将出降,驸马都尉人选难定,内外臣已遴选出三人,都在凌轩阁那边候旨,朕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叫上郕王,去看看,帮朕出出主意。”
皇室公主出嫁最标准的说法叫出降或下降,凤凰降临民间嘛,寓意大概如此。而驸马都尉娶公主不能称“娶”,而是称“尚”,叫尚公主,带有尊敬的意思。
朱祁铭可没有时间纠缠这些细节,他不敢贸然接这趟差事,心里直犯嘀咕。我出主意?若事后大家都不满意,无数道怨气岂不都要撒到我头上?
“陛下,常德公主是嫡公主,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后必定十分在意此事。”
朱祁铭刚开了个头,就见皇上面色一凛,一副大感紧张的样子。
“依臣看来,此事恐怕还得常德公主本人自己定,当然喽,陛下钦定此事天经地义,只是谁知常德公主是何心思?”
皇上凝思良久,“说到底,此事是家事,朕不便问及朝中大臣。你与郕王先去看看。依照规制,公主是不能出后宫的,不过,许多事太皇太后、皇太后未必看得到,朕也看不见。”言毕极有深意地望了朱祁铭一眼,转身离去。
天子就是有天子,什么麻烦事都能往别人一扔,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说出口,连想都不能想!朱祁铭当即収起这番心思,快步朝庆元殿走去,庆元殿里还有人等着他。
回到庆元殿,就见吕夕谣从琴案边站起身来。
“妹妹,先生呢?”
“翰林院那边好像有急事,被人叫了去。”吕夕谣凝眸望了朱祁铭一眼,“你赢啦?”
朱祁铭回想起廷议时的场景,脑中的印记似已淡去。“皇上赢了。”
吕夕谣略一诧异,便轻轻一笑,“那还不是一样。”随即指指琴案,“你不是说要习琴么,我把琴带来了。”
朱祁铭闻言大喜,就想走到琴案边入座,忽然想起皇上吩咐的事,便无奈地摇摇头。“改日吧,妹妹,今日皇上有事吩咐我去做。”
吕夕谣愣了片刻,似乎有些失望,“那我便回家去。”
望着吕夕谣离去的背影,朱祁铭很想邀她同赴凌轩阁那边瞧瞧热闹,但一想到她的脾性,只好収起了那道念头。
吩咐内侍请来郕王,朱祁铭的心思重新回到了常德公主的终身大事上。
不料郕王一见朱祁铭,就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嘿嘿嘿,皇姊要出降了,这可是大喜事!”
朱祁铭大感诧异。常德公主出降,便无人管束你了,是么?瞧把你乐的!
举目望向郕王身后,就见那三个女金刚虎虎地站在那里,想郕王该多么希望换上几个看得上眼的宫女呀!天天被这三尊金刚围着,恐怕阖上眼皮就会做噩梦,这笔账自然要算到常德公主头上。
“郕王兄,常德公主身份尊贵,皇上甚是看重遴选驸马都尉一事。咱们快动身吧。”
话一出口,朱祁铭凝神一想,觉得方才那番话并非场面话,而是发自内心。这些年来,常德公主似乎从未拿他当客当外人看,喜怒之间都透着亲姊情,一念及此,心中便有分不舍。
在世间所有待字阁中的女子中,常德公主的身份最为尊贵,又生得如此美貌,也不知会便宜哪个臭男人!朱祁铭不禁暗暗骂了一句。
一旁的郕王朝身后的三个宫女狠狠挥了挥手,把她们留在了这里。
“嘿,皇姊恐怕下个月就要出降了。”郕王笑道。
朱祁铭不禁斜了郕王一眼,“哪有这么快!”
凌轩阁靠近文渊阁,离庆元殿不算远,朱祁铭与郕王话还没说热络,就见金英匆匆迎了过来。
“二位殿下金安,皇上有吩咐,洒家在此恭候多时了。”
郕王凑近金英急切地问道:“金公公,那三人长相如何?是美男子么?”
“这个洒家就不清楚了。”金英伸手邀朱祁铭与郕王登楼,“二位殿下等会看看便知。”
“平民家的子弟,若长相不好,肯定不会入选,嗯,想必都是美男。”郕王嘀咕道。
三人的脚步很轻,但还是在楼板上踏出了轻微的响声。
金英笑着就停了下来。“郕王殿下,三人可不是平民子弟,他们大有来头,洒家知道他们的家世。一个叫陈放,是故都指挥佥事陈缮的次子;一个叫罗宇,是故都指挥同知罗耀辉的三子;还有一个叫薛桓,更是不得了,他是鄞国公薛禄最小的儿子。”
朱祁铭心中一动,想皇上此番遴选驸马都尉并未找平民子弟,而是把遴选范围限定为功臣之后,仅凭这一点,足以看出皇上待常德公主非同一般,对亲姊嘛,打打破例之类的擦边球也情有可原。不过,那三位功臣都已故去,且入选的三人都不是嫡长子,不能袭位袭职,故而这样的破例也不算违制,说到底,那三人也都是素人。
朱祁铭对陈放、罗宇的家世一无所知,但对薛桓却是素有耳闻。薛桓的先父薛禄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当年随永乐皇帝靖难,战功卓著,获赐相当于免死金牌的铁券;宣德元年又随宣德皇帝平定汉王叛逆,此后数次担任镇朔大将军,巡视边防,生前是阳武侯、右都督,病逝后追赠鄞国公,其后人承袭侯爵爵位。
朱祁铭好奇心大增,当即撇下金英,与郕王一道快步上了阁楼,前行丈余,透过珠帘的缝隙,就见底下正殿里坐着三个青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