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庆功宴持续了一个半时辰,直到皇上微醺后方休。参与北征的亲卫军、越府护卫军除伤重者外,余者悉数到场。宴后,皇上十分的康概,数功并计,擢升的擢升,重赏的重赏,遍撒天恩。任命商怀英为司马监掌印太监;升蒋乙为羽林右卫指挥同知,待伤愈后赴任;升赵岗为羽林左卫指挥佥事;擢升唐戟为越府护卫军指挥同知;石峰、王烈等原任职百户的俱升为千户。
对战殁的官兵,除给予重金抚恤和追赠职衔外,还择其子弟堪用者赴浣衣局、教坊司等处听差做事,一应待遇优渥自不必说,唯独在对朱祁铭的赏赐问题上,皇上犯了难。
“越王,此番练兵与征战,费银恐怕不下于三万两吧?”
乘着酒兴,皇上将朱祁铭、杨溥、王骥叫到雍肃殿谈论兵事,王振近侍。
三万两?您可真敢说!朱祁铭可不想顺着皇上的意思轻描淡写,让自己吃闷亏。“陛下,臣费银不下于六万两,另有内府库拨银一万两,常德公主资助三万两,合计超十万两。”
“啊!”皇上立马傻了眼,纠结许久,才幽然道:“朕本该给你重赏,不过,你也知道,如今内府库空虚呀,这笔账先记着,朕不会忘记你的大功。”
得了,自己压上了全部的家当,却只换来了一张空头支票!“陛下,常德公主可是资助了三万两银子的。”
皇上笑笑,神色略显尴尬,“皇姊不缺银子,她留着那么多银子做什么?这样好了,就算朕借她的。”
可怜常德公主省吃俭用,到头来竟落了个“不缺银子”的御评!看来,做人还是不能苦着自己,平时穷奢极欲,遇到国有大事时,一味地装穷叫穷,如此方能占到便宜!
皇上,您就赏点银子,让臣度过难关吧!这话都到嘴边了,朱祁铭还是把它生生咽了下去。
“越王,御用监那里有许多珠宝,你捡喜欢的挑,朕不会亏待你。”
珠宝?御赐的珠宝不可变卖,只能放在家里供着,饥不能食,寒不能衣,聊胜于无而已!朱祁铭心中苦不堪言,嘴上还得放殷勤点,“谢陛下厚赏!”
一旁的王骥此前只顾凝目沉思,全然不管皇上与朱祁铭讲了些什么,这个时候悠然回过神来,“陛下,臣想明白了,瓦剌铁骑不是不可战胜,只是我大明以往的应对之策纰漏甚多,养着一支庞大的军队,却不堪用,兵不像兵,民不像民,兵荒马乱之时甚至被百姓讥为匪。而越王精选良卒,严加操练,一改接阵对敌、闭城固守的战法,以锐骑截击鞑贼,遇警随机应变,占尽主动。臣以为,越王的策略可取。麓川之役告捷之后,对瓦剌这个虎狼之患,应早作图谋!”
皇上双目一亮,直直站起身来,“如此说来,招募民壮一事势在必行?”
杨溥躬身道:“启禀陛下,不知陛下欲招募多少民壮?陛下命越王精选良卒千余人,一年费银逾十万两,除去兵器、战马、战损等一次性花费,养千余精兵每年耗银不下于五万两。而今以招募十万民壮为数,一年之费当有五百万两之巨!”
五百万两!还只是招募十万人而非三、五十万人之费?就见皇上颓然落座,许久不发一言。
大明富甲天下,又是地广人众,只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自可无敌于天下,可是,朝政积弊已久,举天之下纵有不计其数的资源,却无法将其有效动员起来,战争动员能力不足反过来又抑制了战争意志的凝聚,这一切都在昭示管仲“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这句千古名言的无比正确性。
朱祁铭率众取得的一场胜战或许收到了意外的效果,那就是在庙堂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会有有识之士挺身而出,为大明由富转强而鼓与呼!
“朕原本打算从简修缮三大殿,如今看来,节省的那点银子根本就不值一提!罢了,三大殿还是要像个样子的,不必从简了。”皇上叹道。
别呀!过十年苦日子,自可攒下一笔巨财,何必气馁?朱祁铭心中焦急,但事涉朝政,他作声不得。
杨溥望了朱祁铭一眼,适时转换了话题,“陛下,越王眼看便要成年了,臣以为,越王不宜居于宫中,放着好好的越府不住,难杜世间悠悠之口。”
皇上脸色一凛,随即看似不经意地扫了王振一眼。
王振嘿嘿笑了几声,“杨大人此言差矣,越王尚未成年,诸事需人照看,陛下留越王于宫中,彰显了陛下的亲亲之德,世人岂敢妄议!”
对庙堂上的刀来剑往,世人往往容易被其表象所迷惑。就拿杨溥与王振来说吧,杨溥的话看似突兀,却未必含着什么恶意;王振的说辞相当的顺耳,却不表明他未包藏祸心,个中的深意,值得当局者细细品味,还要在事后小心求证。
此刻,朱祁铭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
杨溥淡淡看了王振一眼,神色自有一分从容,“郕王府即将竣工,郕王便要迁出宫去,这个时候,越王不宜在世人面前落下是非口实,况且,一位亲王自有他合乎体统的去处。”
就见王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郕王不是还在宫中么?”
王振如今被称为“内相”,就是内廷丞相的意思,他已开始深度介入朝政,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太监干政的首例。有了王振干政这道庙堂奇观,朱祁铭作为一个亲王偶尔预政,就变得不那么扎眼了,或许,朝中重臣还在指望朱祁铭帮忙做点什么呢。
皇上微皱眉头,“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再议。越王虽居宫中,但朕给他出入无禁之权。”
天子一言九鼎,一句话就隐隐翻出了杨溥、王振二人的底牌。杨溥的语意显然是指朱祁铭有被暗中拘禁之嫌,王振的说辞正是为了反驳杨溥,而皇上一句“出入无禁”,就立马洗清了天子的嫌疑,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
皇上的兴致被扫去了一大半,但举目望朱祁铭时,目中仍不乏笑意。“越王,皇姊着人前来请过旨,她要为你接风洗尘,先去常德公主府吧,完事后回紫禁城,赴清宁宫、咸熙宫问安,而后回越府居住数日再入住别院不迟。”
“臣遵旨!”
皇上显然思虑不周,要朱祁铭先去常德公主府,这样一来,朱祁铭就不能去清宁宫或越府换装了。
朱祁铭身着一身戎装,也不敢招摇过市引起交通堵塞,只叫上几名近侍护卫,乘马车悄悄来到常德公主府。
薛桓出门相迎,一见朱祁铭,就像忽然间打了个激灵似的,脖子一扬,笑得眼中都放出了异彩。
“参见越王殿下,恭贺殿下出师大捷!”
朱祁铭颌首,起步随薛桓入府,就见薛桓笑嘻嘻地靠上前来,“殿下凯旋,少不得要获皇上赏赐,不知有何稀罕之物,能否让再一饱眼福?”
一句话勾起了朱祁铭的窝心事,朱祁铭还不便将心里的不爽流露出来半分。“皇上是有赏赐,不过,那些赏赐还搁在御用监库中,等哪天本王领了赏,那些珍宝由着你挑。”
薛桓一阵畅笑,随即把目光投向朱祁铭的手腕,“殿下,这串佛珠不错。”
朱祁铭扭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心中顿时一动,整个人立马陷入恍惚之中,直到瞥见薛桓急不可耐的表情之后,才蓦然回过神来。“这个是本王的随身之物,可不能转赐给你!”
“随身之物?好呀!在下若蒙殿下赏赐随身之物,岂非荣幸之至!”
朱祁铭把手藏到了身后,他颇为犯难。凯旋归来,别人见面讨赏,博的是喜庆的彩头,贸然拒绝是不合礼制的,但他脖子上的一枚玉佩是舍不得用来行赏的,至于佛珠嘛,想都别想!
可是,除了这两样物什,他并无其它随身之物。正当他为难之际,却见薛桓似乎突然忘了讨赏一事,附在朱祁铭耳边低声道:“殿下,有数位勋戚家的子弟慕名前来求见殿下,望殿下给个薄面。”
嘿,见人就可留财,这笔交易还算合算!朱祁铭不假思索地随薛桓进了一处厅堂。
室内坐着五人,看模样似乎都年不及弱冠,一见朱祁铭,五人微怔之后,当即齐齐站起身来,“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扫视五人一眼,不消说,他们是京城公侯伯家的子孙,每个人的服饰显然都经过了精心的剪裁,十分的合体,衬得他们愈发的风流倜傥,只是这身服制按当时的标准来看,是奇装异服,也就他们敢穿。而且,五人皆显女儿态,故而留给朱祁铭的观感不佳。
薛桓正要向朱祁铭一一引荐五人,不料五人却抢先开了口,张嘴就是一番天花乱坠,把朱祁铭吹捧得赛过神仙似的。其中一人兴奋之余,竟夸下了海口:“越王殿下,好男儿自当驰骋疆场,在下虽远不及殿下那般神机妙算,但若与殿下身边的那些千户、百户相比,还是有得一比的。”
哟呵,好大的口气!朱祁铭笑道:“据报鞑贼即将大举入寇密云,本王或许又会奉命出征,要不,本王带上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先做身先士卒的无衔百户,只要能活下来,本王便向皇上力谏,封你们为千户。”
“这个这个都怪父母管着,不让在下从军!”
“是啊,在下这些人也是身不由己呀。”
朱祁铭淡然一笑,“无妨,既然不能从征,也有其它的法子为国效力。你们都知道,常德公主为本王出征,捐银三万两。”
“这个这个今日常德公主要为殿下接风洗尘,在下岂敢贸然叨扰,在下告辞,在下告辞。”
“在下告辞。”
五人一溜烟走了个精光,这让薛桓愕然,半天缓不过神来。
一帮只会耍嘴皮子的纨绔子弟!朱祁铭暗暗骂了一句,他根本就不想问清五人前来献殷勤有何用意,当即撇下薛桓,独自出了厅堂。
恰在这时,常德公主身边的丫鬟前来相请,“请越王殿下移步公主府。”
穿过一条花林掩映的小径,前方豁然开朗,一幢气派的宫宇呈现在眼前。
倾耳细听,清丽的琴声随风飘来,铮铮然有兵戈之声。
好熟悉的琴音!顿时,朱祁铭怦然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