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柳荫之中,处处凉意袭人,偶尔置身于林间空地,阳光一照,顿感灼热难耐。时值春夏之交,地面上的温度尚未达成统一,身体的感觉或春或夏,因地而异。
“内廷里风声紧啊!”杨溥在阴阳交错的柳荫外侧停步,脸上蒙着一道斑驳的光影,眼中含着一丝隐忧,而面色不改从容。“风波过后,紫禁城里恐怕会一片狼藉,不知殿下何以自处?”
想涿鹿山的那处离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外人发现的,在找到那个神秘的所在之前,所谓的世外离宫仍只是一个传说,无确凿证据,有心兴风作浪的人不敢妄动,福安宫有充裕的时间善后,故而朱祁铭还能保持淡定。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紫禁城里的人还不至于落个被圈禁于宗人府的下场,或许,两个少年亲王将提前赴藩,远走天涯,仅此而已,这不正好遂了九卿的心愿么?”
“九卿的心愿?”杨溥怔怔地看着朱祁铭,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何必翻旧账?唉,老朽也不是一个不知变通的迂腐人,老朽知道,所有的规制防得了君子,却防不住小人,而君子何须拿规制去防!殿下是不是君子老朽说了不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殿下绝非小人,至少在殿下成年前是如此!如今王振、喜宁权势熏天,若武隆再如愿坐上重位,则外官只能听命于权宦了!与权欲泛滥的宦官干政相比,一个少年亲王偶尔预政又算得了什么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朱祁铭撇撇嘴,“这怨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百官自己!满朝饱学之士,却拿几个宦官无可奈何,真是我大明开国以来的惊天奇闻!是王振等人确实才能出众,可堪重任?还是饱学之士空有一肚子学问,而真实才能不足道哉?”
杨溥的从容之态尽失,嘴角的肌肉在微微抖动,“殿下何必以言相激!权宦假天威而压制百官,百官又能如何?”
“假天威?百官就不能假天威么?九卿敬重天子,但何曾畏惧过天子!庙堂群谏时,哪个不是唾沫横飞?怎么,连天子都不怕,何以怕权宦?说到底,还不是吃定了天子会有分寸,而害怕权宦不讲分寸!一个个只知道明哲保身,都巴望着别人跳出来与权宦抗争,自以为聪明的人太多,都等着别人做出头鸟,你指望我,我指望你,最后会有舍我其谁的人跳出来么?当然不会有!何况,饱读圣贤书,却仍有许多人喜欢依附于别人,不惜投靠权宦以为自己的仕途谋得一条终南捷径,那么多的饱学之士,一见王振便望风而拜,真是斯文扫地!”
杨溥神色大变,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老朽虽与王振多有妥协,但无不是为了排除阻力,把那些国之栋梁送入内阁,老朽问心无愧!”
朱祁铭笑望杨溥,微微躬身道:“杨阁老顾全大局,自与别人不同。走吧,杨阁老,咱们不能独处太久。”
杨溥甩甩衣袖,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驻足不前。
朱祁铭已前行数步,见身边并无动静,当即驻足,转身瞧见杨溥盛怒的样子,便含笑摇头,返回到杨溥身边。
“杨阁老,在天子身边说话,话里话外隐喻人间至理,如此劝谏皇上是徒劳的,因为天子自有天子的权衡。许多时候,耍手腕比讲大道理更管用!王振不是想把武隆送上司马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么?那好,内阁何不顺水推舟,把武隆往更高的位置,譬如说王振现在的位置上推?”
朱祁铭言毕举步前行,就闻身后杨溥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请殿下把话说清楚。”
“司礼监的御前机务全由武隆主理,而王振重在做场面活,既如此,内阁遇事何必要找王振?何不越过王振直接找武隆?有了内阁的抬举,皇上肯定会对武隆高看几眼,武隆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必将日渐吃重!”
杨溥脸上的怒色一扫而空,“嘿,不错,日后内阁与司礼监往来时只认武隆,不认其他人。人的心思是会变的,像武隆这样的人,成天闭门受案牍之苦,只知道靠用心做事来赢得天子的青睐,却不知道官场上人心难测,一旦他感受到圣眷愈来愈隆,必以为凭自己的才能、功劳不输给内廷中的任何一个人,足以坐在内廷的任何一个位置上,这个时候,武隆很容易栽跟头,这并不是因为他做事做错了什么,而是他给别人造成了威胁,免不了会中别人的算计。”
朱祁铭心中略感怅然,像武隆这样只知道做事不善于混官场的人,正是内廷中少有的良臣,若非他上了贼船,自可免去一场风波,如此留住一个良臣该有多好!
至于杨溥对武隆充满了戒心,是源于厌恶宦官干政,还是因为杨溥洞悉了京外藩王的异动,此事只能存疑,须留给时间去作解答。
杨溥突然笑色一敛,深望了朱祁铭一眼,“殿下成年后,老朽绝不会让殿下留居京中!老朽将亲身把殿下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就藩!”
杨阁老,你想多了!如今多方博弈尚在酝酿中,谁胜谁负难以预料,这才刚刚找到了应对之策,就想一拍两散?万一别人计胜一筹,本王栽了跟头,百官作为利益攸关方又当如何?
这些话自然不便明言,朱祁铭淡然道:“小王居京的日子就那么几年了,能够预政的日子恐怕更短,杨阁老何必把心思放在小王身上?有这功夫,还是多为社稷深谋远虑吧。”
快到凌轩阁了,杨溥脚下迈着沉稳的步子,一颗头时而轻摇,时而远望,“恕老朽直言,殿下本身就是一个大麻烦,让人放不忍放,留不敢留,头疼!”
怎么越说越找不到共同语言了?朱祁铭淡然一笑,适时换了话题:“小王要随阁老去会同馆见瓦剌使臣么?”
“不,老朽去会同馆见瓦剌使臣,殿下只需在凌轩阁见一人即可。这是皇上的旨意。”杨溥凝思片刻,脸上最终还是泛起了亲和之色,“那人可能已在凌轩阁侯见,殿下自便。老朽这便赶往会同馆,失陪。”
朱祁铭对着杨溥的背影看了一会,转身步入凌轩阁,只见一名三十出头、姿容严整的女官立于殿中,一见朱祁铭,立马躬身施礼。
“尚仪局司赞何叶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四下打量一番,见阁内只有何叶一人,心中顿感诧异,“为何只有何司赞一人在此?”
“客人在阁楼上观景,妾身在此迎候殿下。”
女官都是从天下孀居妇人中严格遴选而来的,须经地方耆老举荐,层层选优汰劣后方可任用,内廷看重其德才,个人姿容如何倒在其次,其遴选标准完全不同于选秀。女官在天子面前自称“臣妾”,在亲王面前自称“妾”或“妾身”即可。
宫中女官衙署设六局一司,即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外加一个宫正司,各自的职能从其名称上就可见一斑。六局一司的主官都是正四品品秩,而司赞作为尚仪局主官左、右尚仪之下的属官,其品秩为正五品。
何叶以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能位居五品女官之列,足见她有过人之处。
首次与女官正面接触,朱祁铭略感好奇,一时间倒忘了见瓦剌使臣的正事,只顾盯着何叶多看了几眼。
忽闻楼梯一响,朱祁铭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年约十三的少女正在缓缓下楼,每一步都似乎很用力,踩得楼梯咚的一响。
她疏朝云近香髻,着白底紫花襦裙,乍一看去,模样与吕夕谣有几分相似,定睛细看,却见她身材略显丰腴,眉眼间天然带着分刁蛮与妖冶。
好熟悉的神态!朱祁铭的神智顿时陷入了恍惚之中。
少女先是略一迟疑,放任自己的目光十分大胆地长久落在朱祁铭脸上,随即紧走几步,下得楼来,身影一晃,就到了朱祁铭身前。
“嗯,不错,像亲王,长得!”
是“长得像亲王”好不好?哪里来的世家女子,连句子都整不通顺,怎么好意思闯入紫禁城前朝丢人现眼!
句子?
绰罗斯·赛罕?
朱祁铭心中一惊,忽觉得臂上那道陈年牙痕在隐隐作痛,当即冲何叶道:“本王来错了地方!”随即转身就想开溜。
“越王殿下留步!”赛罕一转眼就拦在了朱祁铭身前,“兄长要我随使团来到大明,殿你能不顾邦交礼仪?”
句子又整通顺了,可用词不准。兄长?你有数位兄长,究竟是那个兄长让你来的?也先是你的长兄呀,鞑女!莫非你又读了几年书,却连长兄与兄长还分不清?
迎着赛罕放肆的目光,朱祁铭感到浑身不自在,移目避开那双眼睛,转身看向何叶。
何叶躬身道:“殿下,皇上传令内外官以待瓦剌公主的礼仪待赛罕公主,准赛罕公主在紫禁城前朝后宫自由走动,全程由殿下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