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暑气难消,但朱祁铭自有一片闲适的心境,日复一日地饮宴玩乐,倒是不难寻得片刻的清凉。
昼间的别院每天笙歌不断,嬉戏声不时飘进路人耳中。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别院内似乎总是响起隐隐的习武声,还时常闪现夜读的烛光,这给偶尔经过别院附近的夜行人带去了几分疑惑。
不过,鲜有人对门庭冷落的别院感兴趣,即便是院门外的锦衣卫也不再像初来时那样全神贯注,他们似被一整个夏天的骄阳烤蔫了,无精打采地杵在那里,神色迷茫。
这日早起,朱祁铭盥洗毕,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崔嬷嬷,莫非夕谣妹妹进了别院?”
崔嬷嬷麻利地布菜,侍候朱祁铭用早膳,嘴上一个劲地数落茵儿、渠清二人:“嗯,吕小姐一大早就来了,正在偏殿那边候着呢。那两个小丫头只知围着吕小姐玩乐,却忘了伺候殿下用膳,越来越不像话!也就是殿下性子好,换作是别人,哪会纵了她们!”
朱祁铭咧嘴一笑,“无妨。本王吩咐过她们,若夕谣妹妹来到别院,便先由她们先陪着。”
匆匆用罢早膳,离了膳房,快步跨入曲廊。扶栏外似有几片黄叶簌簌掉落,驻足凭栏,忽觉晨风中夹着一丝秋凉。略一凝思,蓦然意识到夏去秋来,眼下已是初秋时节。
吕夕谣与茵儿、渠清的说笑声飘了过来,朱祁铭醒过神来,转身步入偏殿,见吕夕谣正坐于案边引针绣香囊。
茵儿、渠清说要给他绣个香囊,但她们人小手拙,绣了许久都未成功,想必今日请动了吕夕谣出手。只须瞧瞧吕夕谣从容的面色、优雅的身姿,朱祁铭便对那个原本并不怎么在意的香囊产生了深深的期待感。
忽见吕夕谣手腕一阵翻转,在空中呈现出数道优美的弧线,随即粉颈微垂,启唇咬断绣线。很显然,香囊已然绣成。
茵儿一手接过香囊,翻来覆去看个不停,“真美,比宫中的绣品还美!”
渠清伸手抢过香囊,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吕小姐的手真巧,抽空教教渠清呗!”
吕夕谣方想说些什么,一眼瞥见朱祁铭,脸上顿时浮起淡淡的羞色,扭头看向茵儿、渠清,故作姿态吩咐道:“这是样品,只供你们照着绣,不可送人。”
朱祁铭很想上前抢过香囊,忍了忍,最终还是耐住了性子。
“妹妹,咱们去书房抚琴、对弈吧?”
吕夕谣莞尔一笑,目光从茵儿、渠清脸上掠过,“你已是一个被人忘却的贤王,贤王就该有贤王的样子,琴棋书画、风花雪月自然是成年后的事,如今重在玩乐,依我看,咱们四人不如玩投壶游戏。”
茵儿、渠清齐齐拍手叫好,这边朱祁铭却犯了难。
“要玩便玩新花样,咱们分班投壶!”朱祁铭一步跨到吕夕谣身边,“我与夕谣妹妹一班,茵儿与渠清一班,每人四箭,每班八箭,以八箭所中总数定两班输赢,输者午膳时罚饮女儿红。”
投壶盛行于士大夫家中,吕夕谣作为翰林院编撰吕希的女儿,常与其他官宦人家的同龄女子玩此游戏,故而技艺不俗;茵儿、渠清在清宁宫曾玩过此类游戏,技艺虽逊于吕夕谣,但也是熟手;而朱祁铭是新手,初试身手只能沾吕夕谣的光。
一旦大家聚在一处玩乐,主仆之间的界限便很容易被淡化,不再是尊卑有别,等级森严。这不,茵儿许是早就知道了吕夕谣的身手吧,当即就把嘴一撇,“投壶自古都是单人捉对比拼,哪有两人一班的?殿下就是不想输!”
“嘿嘿,夕谣妹妹准头再好,也有本王这个生手拖后腿呀,你二人都是熟手,加在一起,自会比本王和夕谣妹妹多分胜算。”
仔细想想,此时分班投壶似乎可以无视朱祁铭的存在,他四投零中是肯定的了,成绩可以忽略不计,而茵儿、渠清二人成绩相加,超过吕夕谣的成算极大。许是盘算清楚了吧,茵儿与渠清相视一笑,随即点了头。
第一轮由茵儿、渠清先投,茵儿率先拿了四支无镞的竹箭,快步至投位,略一定神,一口气就连投两支箭,两箭竟然都落入壶中!
“连中!”茵儿冲朱祁铭骄傲地道。
按宋代司马光定下的规矩,首投即中称为“有初”,前两投都中则称“连中”。此刻,茵儿一上场就先声夺人,朱祁铭见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张嘴叫道:“茵儿的手伸过了线,有越界之嫌。”
“奴婢没越界呀!”茵儿狐疑地望一眼脚下,嘴上分辩着,脚下还是暗中退了一小步,拈箭再投,显然失了先前的准头,出手后那支竹箭碰到了壶口内沿,弹出了壶外。
茵儿懊恼地摇摇头,再次取箭在手,对着壶口试了几次,并不急于出手。忽闻朱祁铭一声惊咦,便将竹箭失手投了出去,竹箭偏离了目标,落在离壶口两尺远的地方。
茵儿诧异地扭头看向朱祁铭,见他正望着门外的一群飞鸟出神,料自己不便抱怨什么,当即连连跺脚,噘着嘴退到一旁。
轮到渠清上场,只见她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略显紧张,一箭出手,却是不中。待稍感平静后,渠清再投,竹箭终于准确命中壶口,她抿嘴一笑,整个人就彻底镇定了下来。
“渠清的下一投十分关键,万一失手,第四投多半也要失手,如此一来,你二人八投三中,夕谣妹妹只须一人四投四中便可赢定你们。”
听了朱祁铭这番话,临出手时渠清脸上又现紧张之态,第三投果然失手!于是,渠清就更加紧张了,手在微微抖动,第四投用力过猛,竹箭越过壶口,直接飞到了墙角。
渠清黯然退到茵儿身侧。
吕夕谣款步经过朱祁铭身边,似嗔似笑丢下一声轻语!“你惯于使诈,今日便宜你了!”取箭至投位站定,略一定神,便姿态优雅而又节奏紧凑地连投四箭,四投皆中!
“金壶!”茵儿、渠清齐齐叫了一声。
按照司马光所著《投壶新格》的规定,称四投全中为“金壶”。要知道,即便是士大夫席间投壶作乐时,“金壶”也不常见,方才吕夕谣云淡风轻就投了个“金壶”,这等身手自是不俗!
朱祁铭嘿嘿直笑,“茵儿、渠清,本王说得不错吧?夕谣妹妹果然是四投全中!无需本王出手,我与夕谣妹妹便已赢定!”
那边茵儿似有不服,“此轮算奴婢二人输了!第二轮由殿下先投,免得奴婢无法见识殿下的好身手。”
朱祁铭微微一愣,随即求助似地看向吕夕谣,却见吕夕谣侧过头去只顾掩嘴窃笑。
玩乐而已,何必当真!他自我安慰一番,硬着头皮取了四支箭,慢慢吞吞走到投位,扭头张望一番,见殿中三女都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样子,当即定定神,几经扬箭试探,待心中有几分把握时,终于果断出手。
可惜那支竹箭很不争气,连壶口的边沿都未碰到,直接掠过壶口飞到了远处。
吕夕谣脸上并无嘲讽之意,但她还是在笑,背身笑得双肩一颤一颤的。茵儿、渠清显然从朱祁铭差得离谱的身手中重新找回了心理上的平衡,二人却也并不讪笑,只是凝目望着朱祁铭手上的竹箭,似在想象他的下一次出手又该是怎样的大失准头。
第二支竹箭居然碰到了壶口外沿,弹落在壶身一侧!吕夕谣和茵儿、渠清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齐齐往朱祁铭身边靠近了几步,静静地等待他的第三次出手。
“可惜呀,只差了一点点。”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叹息,朱祁铭循声望去,见王振含笑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崔嬷嬷。
“参见越王殿下。有些日子未见殿下了,洒家便过来看看,殿下只管投壶,不必搭理洒家,洒家正好见识见识殿下的好身手。”
茵儿、渠清见有外人在场,静待朱祁铭失手的心思早已荡然无存,茵儿急道:“殿下不是总投金壶的么,为何今日竟然失手了?”
“是呀,你不是从不失手的么?”吕夕谣附和道。
朱祁铭冲王振颌首,随即转过身来,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凝视壶口,慎之又慎地先后投出两箭,令人遗憾的是,那两支箭都偏离了目标,一箭比一箭偏得远,直接碰壁坠下。
吕夕谣和茵儿、渠清愕然,脸上有分难堪。
那边王振连连摇头,“洒家听说殿下日日玩乐,原以为殿下对投壶这样的游戏必定是技艺不凡,不料竟是这般唉,殿下玩乐的大名想必早已传入京中世家子弟耳中,日后若有慕名者向殿下讨教投壶技艺,那该如何是好?”
朱祁铭厉目扫向茵儿、渠清,厉声道:“都怪你们擅自移动投壶,让本王失了准头,本王要重罚你们!”
茵儿、渠清惊愕片刻之后,鼻翼一阵翕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当即齐齐跪地请罪。
“越王殿下,洒家看投壶的位置好像无错。嘿嘿,愿殿下玩得开心,玩得开心,洒家告辞。”
王振脸上挂着笑意,眼中带着深意,转身出了偏殿。
王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朱祁铭冲茵儿、渠清二人笑道:“委屈你们了,快快起来吧,咱们接着玩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