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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抽丝剥茧

“喜宁!”

徐恭的一声惊咦被湮没在隆隆的春雷声中。朱祁铭举目四顾,见茫茫烟雨笼罩着紫禁城,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十余丈远处的玄武门附近隐隐现出了若干禁卫的身影。

已近晚膳时分,朱祁铭与徐恭置身于紫禁城北端的甬道上,二人各自撑着一把油纸伞,伞蓬之外,稠密的雨点拍打着地面,但见处处水花飞溅,积水漫溢。

“殿下不用担心,守卫玄武门的全是羽林右卫的人,在下仔细挑选过,他们都值得信任。”

朱祁铭将雨伞举高,以便看清徐恭的表情。雨线似流苏,遮住了些许的视线。

“正统元年上元节那天,本王赴咸熙宫谒见皇太后,当时皇太后想将宝琴‘飞瀑连珠’赏给本王,碰巧此琴被御用监借了去。本王昨日暗中查过此事,当时是喜宁亲自陪咸熙宫宫女梅子到奉天殿取的琴,此举极不寻常。”

徐恭收回投向玄武门的目光,讶异地看向朱祁铭,“宝琴?奉天殿?”

“不错。当时太皇太后正在奉天殿内与先父王商议会见瓦剌使臣的事宜,商定的会见地点就在东安门灯市!”

徐恭一震,手上的雨伞倾斜到了一边,细密的雨珠洒在他脸上,片刻后就淋湿了他的眉毛与短须。“这是一个惊人的消息!当年在下百密一疏,没料到太皇太后的行踪竟也被人窥知,可惜呀,在下虑事不周,让一桩惊天大案变成了无头悬案!”

“徐指挥使不必自责,如今看来,当时只怕连太皇太后也未想到这一层。”

徐恭摆正雨伞,遮住纷至的雨滴,“所有的故事都始于奉天殿!”

“可以确认的是,那天从太皇太后进奉天殿到事毕离开,前前后后约有一个时辰,这期间只有喜宁和梅子进过奉天殿偏殿。徐指挥使不妨想想,在灯市的彩楼中会见瓦剌使臣,这是何等机密之事!料只有太皇太后和先父王知道此事,连本王也是进了灯市后才略知一二的。若喜宁与梅子偷听到了什么,那么,如此秘事竟然会被刺客所知,这份疑问便对得上号了。”

“泄密的源头只能在此!”这时,玄武门外传来禁卫的询问声,肯定是有外出当差的人回宫,徐恭便邀朱祁铭隐入宫墙边的两颗树后。“殿下,那日的偷听绝非巧合,而是有人精心设局!”

两道疑似宫中嬷嬷的身影进了玄武门,沿宫道朝南渐行渐远。

朱祁铭的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六年前。彼时先帝新丧,宫中根本就不能张乐!御用监在奉天殿摆设乐器,自然脱不了有意做局的嫌疑!“在奉天殿错放乐器,此事肇始于御用监的一番故意,梅子的嫌疑可以排除!”

“喜宁!”徐恭咬牙道:“先泄密于刺客,后见东华门外情势不妙,刺客有束手就擒的危险,那人唯恐事泄,仓猝之下亲自动手灭口,为掩人耳目,便绕行至玄武门这边匿踪,不料人在做天在看,他的行踪还是被迟归的王青发现了!”

朱祁铭的目光循着甬道向东移动,再缓缓南移,殿宇的轮廓掩住了远端的宫墙,无边的烟雨遮断了望眼。“不是还有直殿监的一名内侍也看见了那人么?王青无意间瞧见喜宁,不为喜宁所察,故而王青得以活命,而直殿监的内侍却不走运,刚好与嫌疑人打了个照面,于是,他的下场便是不知所踪!”

雨越下越大,雷声渐疏,二人避到宫墙之下,如此只须张伞遮挡半边的雨幕即可。

徐恭避开脚下的水流,靠近朱祁铭身边,“王青只是无意间远远看了一眼,其证言不足为信,直殿监的那名内侍倒是可做人证,但一时半会恐怕难以查出他的下落。唉,有人看见了又能如何?可惜宫墙不能说话,要是宫墙能言,所有的罪证自可大白于天下!”

朱祁铭移目望去,见雨水顺着宫墙墙面往下流淌,偶有墙灰遇水剥落。“徐指挥使,宫墙的色泽灰暗,莫非这些年从未修葺过?”

“哦,在下想起来了,就在殿下被掳的第三日或第四日,御用监就命人重新粉刷过宫墙,从那次以后,宫墙好像再无任何的变化。不过,在下与殿下一样,曾离京数年,这期间是否有人翻修过宫墙,还须问问知情人方能明白。”

朱祁铭的目光倏然一亮,“当年有人灭口,事后锦衣卫仔细勘探现场,却不见地面上有任何痕迹,若灭口者真是喜宁,那他肯定身负武功,是在宫墙上逃匿至玄武门的,故而未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事后命人粉刷宫墙,这说明他还是留下了什么印记,只是印记不在地面,而在宫墙之上!”

徐恭的目光也是一亮,“那时在下见有人粉刷宫墙,也曾有过疑惑,但此事发生在锦衣卫查而无果,不得不撤离现场之后,故而在下也没把它当回事。唉,恐怕还是被殿下言中了,有些痕迹早被雨打风吹去。”

朱祁铭凝思片刻,似有所悟,“如今咱们已经确定了嫌疑人,足矣!要想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还须顺藤摸瓜。咱们首先要做的,便是从源头着手,弄清楚正统元年上元节那天,喜宁与梅子是否真的偷听到了什么!”

“殿下是想套梅子的话么?”

“不错!本王该回别院了,晚膳后再来此地与徐指挥使会面。”

“请殿下当心,一个亲王频频往返于别院与玄武门之间,是很容易让人起疑心的。”

“无妨,皇上心情甚好,连日来乾清宫或雍肃殿里一直都是歌舞升平,而皇太后的心思全在选秀上,所以无人会留意此等小事。何况皇上有言在先,本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回到别院,朱祁铭径直步入膳房就座,茵儿入内近侍。

“本王让你传话给咸熙宫的梅子,你传到了么?”朱祁铭笑道。

茵儿点点头,“嗯,刚好那个梅子姐姐今日不必随侍皇太后。殿下,奴婢总觉得那个梅子姐姐有些害怕见到殿下,殿下何必点名让她送膳?”

朱祁铭淡然一笑,“你不要问。哦,去把那张宝琴取来。”

茵儿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门。片刻后,她与渠清将飞瀑连珠,准确地讲是连琴带案一道抬进了膳房。

茵儿侧过脸来,嘴角浮起一抹俏皮的浅笑,“殿下,吕小姐吩咐过,可不能将宝琴放在不洁的地方。”

“知道了,你们快与崔嬷嬷一道,忙自己的晚膳去吧。”

朱祁铭支走茵儿、渠清二人,移步至琴案边入座。左手扣住琴弦,右手抚琴,奏出的正是《广陵散》的调子。

不知为何,脑中竟同时浮现出了吕夕谣教琴时的神态和赛罕抚琴的样子。

妖女!朱祁铭暗中斥了一声,立马顿住了双手。恰在这时,梅子走了进来。

梅子放下食盒,发髻上有些许的雨滴掉落,她垂着头,不敢直视朱祁铭,一边布菜一边小心地道:“请殿下用膳。”

朱祁铭向梅子投去柔和的目光,“适逢大雨天,让你前来送膳,真是麻烦你了。”

碰见朱祁铭和善的目光,梅子脸色一缓,眼中的那分尴尬倏然散去,“不麻烦不麻烦!殿下,奴婢自知嘴碎,说话总不过脑子,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要的就是你说话不过脑子!朱祁铭含笑抚琴,“在皇太后身边当差嘛,不可心机太重,你能有话直说,不藏着不掖着,也是极好的,皇太后肯定对你颇为放心。”

梅子顿时喜笑颜开,躬身一礼,“多谢殿下夸奖!”

“本王记得你的好,六年前便是如此。还知道正统元年上元节那天的事么?那天本王初入咸熙宫问安,你便奉命去取宝琴,去了许久,肯定跑了很远的路。”

梅子喜不自胜,“知道知道!那天奴婢去御用监取琴,御用监的人说宝琴不在御用监,而是在奉天殿里,当时奴婢就放了狠话。掌印太监喜宁喜公公正准备带人赴奉天殿搬走各色乐器,说是放错了,怕皇上知道后怪罪。喜公公说了不少好话,拉着奴婢一道去了奉天殿。哎哟,您是不知道,奴婢从咸熙宫到御用监,从御用监到奉天殿,又从奉天殿回咸熙宫,可是跑了好远的路!”

人家起了贼心,碰上你这个傻乎乎赶去凑热闹的,能拉上你垫背,何乐而不为!

朱祁铭一边腹诽,一边从容抚琴,“当时太皇太后正在奉天殿内,想必你们前去取琴甚是不便。”

“咱们进的是偏殿,倒是方便。不过,赶上太皇太后刚好在正殿那边吩咐事,可把奴婢吓坏了!哦,奴婢还记得太皇太后好像是在吩咐殿下的父王去灯市那边见什么人,连见面的时辰都说定了,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奴婢哪里知道轻重呀?一个劲地担心太皇太后事后会怪罪奴婢,所以,当时吓得奴婢双腿直打颤。对了,殿下,太皇太后好像还特意叮嘱过,让殿下一同去灯市散散心。”

本王的行踪就是这么给暴露的?朱祁铭心中一震,脸上却是云淡风轻,“你为何要害怕?不是还有别人在场么?”

“殿下有所不知,那个喜公公毕竟是大场面上的人物,奴婢哪能与堂堂掌印太监相比?他多从容呀,像个没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