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早料到了。”徐恭邀朱祁铭转身,面对宫墙,“殿下快看!苍天有眼,罕见的连日大雨将宫墙淋出了一条细缝,当初喜宁必定是贴墙立于此处!”
借着远处射来的微光,朱祁铭终于在淌着雨水的墙面上发现了那条细缝,细缝中似有物体发出淡淡的反光。
定睛细看,赫然是一枚特制的玉佩!
###第一百九世八章 不如归去
朱祁铭终究是不敢像皇上所准允的那样“随意”,当晚他还是回到了越府就寝。
次日一早,想起了皇上的吩咐,他再次入宫,也不想充当什么说客,只是记挂着太皇太后的身体,准备赴清宁宫探视一番。
不料刚进东华门,他就被皇太后身边的一个嬷嬷请到了咸熙宫。
“祁铭恭请皇太后圣安,皇太后万福!”
皇太后十分自然地招招手,真切的笑意随着眼波投递过来,“祁铭快坐。真难为你了,哀家这些日子总不得闲,让你白跑了好几趟。”
朱祁铭在皇太后对面入座,一名宫女连忙近前奉茶。“皇太后,这怎能叫白跑?祁铭本该时常赴咸熙宫问安才是,而今皇太后免了祁铭的晨昏定省,但祁铭岂敢忘了皇太后的管教之恩?反正祁铭闲着也是闲着,多跑几趟也是应该的。”
“闲着也是闲着?”皇太后微敛笑色,极认真地看着朱祁铭,“祁铭,北境那边真的又能安定下来了么?”
“回皇太后,此次瓦剌输诚与上次不同,双方缔约后,可保北境数年的安宁。”
皇太后徐徐点头,“嗯,哀家是个深宫妇人,不便多问朝政,唉,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号动人为你说话了,哀家知道一些内外重臣在皇帝身边鼓噪,让你受了一些委屈。不过,你放心,凡事都要有个限度,若朝堂上做得过分了,哀家哪还顾得了什么后宫规制?你放心,真到了那时,哀家一定会替你出头!”
朱祁铭心中一动。出于利用也好,源自亲亲之德也罢,这些都可以不管,总之,皇太后对他这个侄儿是真心的好,这份恩情让他为难。一方面,他需要在咸熙宫的这棵大树下乘凉,另一方面,他对托庇于人的处境又每每有意无意地加以抗拒。
承受了一份恩情,就得在恩主自身所带有的矛盾交织的大网中左右权衡,苦苦挣扎。没办法,人生总有许多的无奈!
不待朱祁铭搭话,皇太后展颜一笑,把心境中的那分畅然释放得淋漓尽致。“祁铭,皇帝即将大婚,哀家最大的一桩心愿也要随之了却,哀家高兴啊!诶,祁铭,你还未上过表吧?总这么下去可不行,平时倒也罢了,每逢皇帝万寿圣节、皇后千秋节,你还是要上表贺寿的,哈。”
皇帝的万寿圣节就是天子的生日,皇后千秋节就是皇后的生日。朱祁铭正打算向吕希请教上表事宜,眼下听见皇太后主动提起此事,他便点了点头。
“上表时的称呼是极有讲究的,你可不能囿于那些固定的格式,要用心,千万别随大流。”
朱祁铭赶紧起身,躬身施礼,“祁铭正想为此事请教皇太后。”
皇太后连连摆手,“快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千万别生分!对皇帝也是如此,你不能总想着自己本该怎么称呼皇帝,而是要想到皇帝愿意听见你怎么称呼。皇帝不是总叫你三弟吗?你万不可暗中排斥这样的称呼,否则,皇帝会怎么想?难道你在非议皇帝违制?”
朱祁铭心中一震,这才意识到御前无小事,些许的不经意就有可能引来别人的多心!“皇太后,祁铭该如何敬称皇上呢?”
“不光是敬,还要亲,你上表时对皇帝只有一个最合适的称呼:大兄皇帝陛下!”
大兄皇帝陛下?好一个“大”字,既不是“长”,更不是“堂”,这样的称呼的确是既敬且亲!但郕王如此称呼皇上才合适,自己罢了,皇太后说得很清楚,自己岂能由着性子来!
“请教皇太后,祁铭上表时该如何称呼皇后?”
“尊嫂皇后殿下。”
尊嫂皇后殿下?朱祁铭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钱氏与周氏两个人的身影,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更愿意以“尊嫂皇后殿下”称呼钱氏。
皇太后敛起笑容,眼中浮起一丝深意,“听人说,你与周氏碰过面了,如此甚好,你不知道,哀家与周氏谈起过你。还记得哀家总对你提及的蝶儿吗?你如今总该明白了哀家的良苦用心吧?人嘛,当然要多替自己着想,安身立命可不是小事!哀家也不逼你,你自己回去仔细想想。”
去你的花蝴蝶!朱祁铭心中不爽,却难以怨及皇太后,皇太后的一番深谋远虑,既是在了却她自己的殊愿,也是想顺带帮他这个亲王一把,至于这份恩德是否合乎己愿,是否会筑就一生一世捆住他手脚的牢笼,自然要另当别论!
朱祁铭离座,“祁铭还要去清宁宫问安,就此告退。”
皇太后起身送行,“午间就留在咸熙宫用膳。”
“也不知太皇太后会作何打算,祁铭以为,还是罢了。”
“也好,哀家不再吩咐人往别院那边送膳,若太皇太后不留你,你便回咸熙宫。”
朱祁铭走到门口,又缓缓转过身来,“皇太后,祁铭的那位故人又去了江南,料三月末即可捎来新茗、名泉。”
皇太后嘴角一动,眼中似有泪光,“阖宫之内,就数你有良心!”
朱祁铭出了咸熙宫,心里不是滋味。想到一边承受着皇太后的恩情,一边却暗中拆她的台,由此带来的纠结令他备受煎熬。
来到清宁宫,太皇太后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出了内室,在那张加了软垫的椅子上入座。朱祁铭行罢礼,近前侍立在太皇太后身侧。
“皇祖母提着一口气撑到如今,只想亲眼看见皇帝大婚之后,再去见你的皇祖。”太皇太后的目中不再有半分精光闪现,皱纹密布的脸上了无生气,连语气也如游丝一般,此刻纵有满腹的不满与失望,她却无法因此而完成一个生动的表情展现。“皇祖母活不了几天了,管不了那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等哪天皇祖母眼睛一闭,由着别人闹腾去,眼不见心不烦!”
朱祁铭连连点头,“就是,世事都有定数,您哪操得了那么多的心?不如置身事外,静下心来熙养天年。”
太皇太后艰难地扭过头来,目光似乎无法聚焦,始终都对不准朱祁铭。“朝中的一些人知道你皇祖母将不久于人世,便不再拿你皇祖母的话当回事,一个劲地巴结寿命还很长的人,哼,都是些势力之徒!罢了,你皇祖母干脆落个清闲好了,万事不管,坐等阎王前来催命。”
“就是,静养可延年益寿。您便安享清闲,等着逗重孙、玄孙吧。”
“玄孙?”太皇太后摸索半天,终于抓住了椅边的拐杖,吃力地举杖朝朱祁铭的腿上扫去,途中劲力一泄,拐杖掉到了地上。“你皇祖母岂不成了老妖婆!好你个没心没肺的越王,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别装糊涂,中宫的事与所有的人都相关,你也不例外!皇祖母可以两眼一闭,万事不管,可宫内宫外一大帮子人如何自处?”
“皇祖母您消消气,消消气,孙儿求您了,保重身子要紧呀。”朱祁铭嘴上殷勤地劝着,两只脚却悄悄地往一旁移动。
“你过来!”
“孙儿可受不了您的拐杖功。您不打孙儿,孙儿才敢过去。”
太皇太后嘴角一动,一丝笑意有些艰难地通过面部表情呈现了出来。“你过来,皇祖母不打你。”
待朱祁铭近身后,太皇太后颤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你若真想让皇祖母多活几天,那便想个法子,扭转中宫立后的事态。皇祖母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可如今事已至此,皇祖母也顾不了许多,你要知道,中宫不正,阖宫不宁!”
朱祁铭顿觉浑身难受。想谁当皇后不是当,与自己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么?一边是太皇太后的殷切期望,一边是皇上的吩咐和皇太后的厚待,自己何苦要夹在中间,落个里外不是人的窘境?
罢了,不如归去!
“容孙儿仔细想想。”
朱祁铭虚应一声,随即行礼告退。
再次来到蒋乙家的后院,置身于林间小道,耳听牛三在堂中神吹海侃,蒋乙只是偶尔附和几声,那分自在远远传递过来,令朱祁铭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
徐恭依然是神情专注,晃动的光影投在他脸上,他却一瞬不瞬。“殿下,这里有个疑问,喜宁为何要暗算殿下?”
想自己当初只是一个王子,懵懂稚子,人畜无害,喜宁有必要如此费尽周折地暗算自己么?而犯罪动机不明,就意味着所有的证据与推论都有可能是建立在先入为主基础之上的错误拼接!
等等!当年在被掳途中,王魁好像说过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有,他似乎还说过“你身上承载着大明的未来”这样的话,这是何意?
沉思中,耳边响起了徐恭的声音:“殿下,有意思的是,正统元年正月十六,也就是殿下离开清宁宫的当天,大约申正时分,喜宁去过会同馆,当时会同馆里只有瓦剌使臣。”
申正时分?距自己出东华门相隔一个半时辰,若瓦剌使臣从喜宁那里得知了自己出宫的消息,再通知隐伏于外的五名鞑贼动手,算算时间,应该来的及。
更重要的是,这坐实了喜宁暗中勾结鞑贼的嫌疑,赵岗兵败自然要归罪于喜宁的头上,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于是,朱祁铭猛然转身凝视徐恭,“羽林右卫明着查探此事多有不便,是时候用暗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