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总去吕先生家就不怕别人非议么?”
黄安后背紧贴微微晃动的马车车篷,眼中透着分担忧。
“尊师重道,谁敢非议?本王无旨哪里也不能去,唯独去先生家是个例外!”
熙熙攘攘的行人挤满了街道,马车走走停停,行驶速度十分缓慢。朱祁铭不时将车帘撩开一道小缝,透过缝隙打量街景。
浙闽一带的内乱被庙堂上略显不屑的言辞所淡化,其冲击波仅限于朝廷之上;而一触即发的北境紧张局势并不为世人所知晓,于是,整个京城仍被商业浪潮裹挟着,人们对财富的饥渴化作市井经久不息的喧嚣,从晓风残月直至灯火阑珊,不舍昼夜。
在没有饥民涌入京城的日子里,京中不带一丝世间的苦难,舞榭歌台与风帘翠幕布满大街小巷,极力渲染着盛世的繁华,一眼望去,乘车者宛如融入了《清明上河图》的画境,入眼的景观就像柳永《望海潮》所描述的那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过了东直门,行人渐疏,马车拐入幽僻的林荫道,在吕家宅院前停下。
念及即将与吕希密谈,朱祁铭心中有分沉重,撇下黄安,独自下了马车,就见四周杨柳泛青,草色嫩黄。缓行几步,推开虚掩的栅栏门,便闻吕子茵朗朗的读书声远远飘了过来。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一家人安逸的日子还是被自己搅乱了!朱祁铭驻足聆听良久,这才举步入宅。
“殿下,夕谣被传到了坤宁宫,不知皇后娘娘此举何意?”吕希夫妇与朱祁铭见罢礼,吕夫人不无忧郁地道。
朱祁铭笑了笑,“师娘毋忧,皇后自有皇后的用意,此举对夕谣妹妹有益无害。”
吕夫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吕希邀朱祁铭步入书房入座,仆妇笑盈盈地过来奉了茶。
吕希面色凝重,“福建已经大乱,有个叫邓茂七的人率佃农造反,从者达数十万之众。邓自称‘铲平王’,扬言要铲平世间一切不平,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福建那么多的官员,个个都饱读圣贤书,可是,其所作所为与畜生有何异!看来,那些教化的言辞被一些人当成了虚饰,言与行截然相反,何以治国?眼下是该以霹雳手段整饬朝纲了!”
“先生,晚了。”朱祁铭略显诧异,没想到吕希这样一个涵养极好的儒者,如今竟然也赞同在朝中施以法家的严刑峻法!“如今只能应急。平定浙闽一带的内乱恐怕要耗掉大明数成国力,等到鞑贼来犯时,举国已是疲弱不堪,社稷危矣!”
吕希目中掠过一丝惊疑,“莫非殿下又在暗中使劲,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危局?”
“太难了!”朱祁铭静听吕子茵的读书声,突然想起了边境的烽火狼烟,“整个大明六神无主,都在幻想!大难临头之前,大明该做什么,别人不愿去想,小王却不能装傻。”
“一个亲王囿于规制所限,禁锢颇多,殿下能做多少便是多少,不宜出头。”
“有些事可暗中去做,可有些事必须摊在明面上,事关社稷安危,逼不得已,小王只能出头!”朱祁铭神色转趋黯然,“小王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倒也不在乎什么,只是先生是小王的恩师,难免会受连累,故而小王有个不情之请,请先生致仕,隐于世外。”言及难言之隐,这让朱祁铭很是难为情。
收了一个亲王为学生,这本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先生不仅仕途未能因此而变得一片平坦,而且还要为了这个学生抛下功名利禄,荣耀不成,反倒落魄潦倒,这将是怎样不堪回首的人生际遇!吕希当然不会这么想,但他心中依然满是伤感。
“十余年寒窗苦读,那分艰辛自非常人可比,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多少庶民怀揣着出人头地的梦想!我也不能免俗,而今功名在身,想要抛却,还真有些不舍!”吕希脸色落寞,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岁。
“学生惭愧!”
吕希感伤良久,终于回过神来,“有郕王在,何须殿下出头?”
郕王?朱祁铭不禁想起了庞哲,还有那个见面就敢交浅言深的冷无涯,料郕王肯定在悄无声息地为即将到来的剧烈震荡做准备,可是,这样的揣度对谁也不能说!
“郕王在等小王出头,小王在等郕王出头,如此等来等去,谁都不会出头,一旦大难临头,那么多的皇室宗亲恐怕都会成为任人宰割的牛羊,这是被历史反复验证了的。若是为自身计,小王岂肯出头?若是为社稷计,小王出头比郕王出头要好,郕王出头只怕局面会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吕希深吸一口气,“致仕便致仕,功名利禄何足挂齿!来日隐入山林,指不定比今日过得舒坦百倍!”
师生二人相视一笑,书房的气氛重归轻松,而朱祁铭总算卸下了最重的一桩心事。
“民女吕氏参见皇后殿下。”
“哟,瞧这姿容,岂是世间的俗人可比!”钱皇后笑盈盈上前亲手扶起吕夕谣,“本宫知道,你叫夕谣,是越王的伴读。”
“蒙皇后殿下抬爱,民女愧不敢当,民女也是俗人。”吕夕谣举手投足间礼仪周全,“不知皇后殿下有何吩咐?”
自打见到吕夕谣第一眼起,皇后就把那个叫林絮岚的少女忘到了九霄云外。一个无后的皇后在中宫的地位相当脆弱,若还不知道巧妙地借重外势,那她简直就是傻到家了!
她无法像当年的皇太后那样与朝中重臣暗通消息,且而今的天子不容后宫中人在朝中培植势力,她的选择余地十分有限。而眼前的吕夕谣正好是越王心仪的女子,越王可不是一般的亲王!
有当初太皇太后那层关系摆在那里,再交好眼前这个女子,越王或许会在她陷入困境的时候帮她一把!
皇后轻轻抿嘴,笑声像和风一般暖人心田。“哪有什么吩咐?当年听太皇太后提起过你,知道你才学过人,这些年一直无缘谋面,可谓一桩憾事!常德公主不是赐了你一面腰牌吗?这样好了,本宫也赐你一面腰牌,方便的时候常来坤宁宫走动,本宫想从你这里学些才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