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大脑瞬间短路:太皇太后这是唱的哪出戏?眼下分明是言官在为后宫的事闹腾,不关整饬三法司的事呀!
当他瞥见御史们个个滴溜溜睁圆眼睛盯着自己时,思维迅速活泛起来。
他的才学在百官中首屈一指,那可不是盖的。
看来,整饬一事让三法司人人自危,太皇太后是想让他们吃定心丸。
帽子安全了,嘴巴自然会安静下来。
但,辅政者自有辅政者的决然!
杨士奇避开太皇太后的质疑,目光扫向众御史,“平时从制,急时从权,臣等承先帝顾命,自知循制与变通之道!”
此言一出,众御史立马火力全开,为吴太妃讨要公道的说辞似乎只是前奏,而此刻的交锋才算切入了正题。
“何为急?查办昨晚的惊天大案方为急!可是,顾命大臣对此事的从权变通又何在!”
“天子尚未亲政,太皇太后又谨守祖制不愿预政,顾命大臣如此借题发挥,一手操控官员去留,这是擅权!”
杨士奇心一沉,这才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远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顾命大臣的权威面临着严峻的挑战,而他自己的名望弄不好也会受损。
杨士奇是饱学之士,不免恃才傲物,但他还没有高傲到不惜成为言官靶标的地步。
他那个不争气的长子屡次聚众斗殴,伤人无数,足以成为言官弹劾他的利器。
而这样的场景恰恰出现在只有他一位顾命大臣入宫面圣的时候,他已然成了众矢之的!
他本能地觉察到了这里面有陷阱。这时,太皇太后说了一番耐人寻味的话。
“若整饬三法司果真合了圣意,你们这些人一闹,日后乾清宫内外百余名官员一旦有人因整饬三法司遭贬谪,岂不是让皇帝落个挟忿报复的嫌疑!”
话是说给众御史听的,却重重打在杨士奇脸上。
唉,可惜了那几个出类拔萃的门生故吏!杨士奇有些无奈,这不妨碍他向太皇太后投去满含敬意的目光。
“启禀太皇太后,整饬三法司一事,纯属子虚乌有,臣等随口议论了几句,不料有人捕风捉影,竟传得似真的一般。”
众御史齐齐垂下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
太皇太后又瞟了众御史一眼,戚然道:“未亡人不会对宫中的事撒手不管,等哪天未亡人去见了仁宗皇帝,你们再闹腾不迟。”这是对太妃太嫔予以庇护的庄重承诺,更是对自己风烛残年的悲情流露。
众御史闻言后哽咽一番,然后起身辞去。
乾清门外那帮无比激愤的人们很快换了一副面孔,透出饱学之士特有的典雅,如轻烟般散去。
这些人与陈与言不同,他们大多是静慈仙师、吴太妃的真正同情者。
当然,他们也担心自己被别人以“整饬三法司”之名来个大清洗。
眼下,他们对别人的同情与对自己的担忧都得到了太皇太后的安抚,再闹下去就是无厘头了。
风雷激荡的宫廷似有神掌拂来,片刻间,尘归尘,土归土。
“你都看到了,回去劝皇太后好自为之吧。”
太皇太后临行前的吩咐将红蓼从半梦中唤醒。
回到咸熙宫,红蓼被太后一把拉住,“天啦,你总算回来了!”
红蓼将乾清宫里发生的事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太后听罢,心中五味杂陈,苦笑道:“哀家这是怎么了?心浮气躁的,昔日还是贵妃时都不曾如此。”
“您的位分日益尊崇,离天庭愈近,距俗世愈远。
红蓼的话说得隐晦,但太后不难会意。是呀,过去自己是先帝的女人,只需拿俗女的情丝爱缕便可牵动自己的男人。而如今自己是媳,是母,日后还会是皇祖母,道德的金科玉律高悬于头顶,她既不能左右自己的公婆,又无法下作地鼓动自己的儿子,这让她的手远离权柄。
“仇恨与愤怒是失败者的权利,您是胜者,胜者的风范是雍容大度。”红蓼轻声道。
不错,既然当年争宠争位胜了,儿子的帝位之争也胜了,如今还有什么可争的?
可是,太后盘点自己的心事,隐伏最深的竟不是争意,而是恐惧!
“哀家从那贱婢眼中分明读出了令人不安的执念。”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必图常人所不敢图。可是,这又能怎样?太皇太后在,无人敢作非分之想;太皇太后千秋之后,除了皇上,您可是这后宫里的至尊呀,举手投足便足以叱咤风云!”
听了这话,太后肠子都要悔青了。原本不该动怒,自己把持不住,授人以柄,倒让那贱婢拿到了太皇太后庇佑的承诺,还让她朝中的拥趸保住了官位。
为人作嫁衣,并且是为对手作嫁衣,世上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莫过于此。
红蓼似乎猜透了太后的心思,“皇太后,您觉得就凭着吴太妃,能挑动太皇太后苛责于您吗?”
太后猛然一愣,继而鼻子一酸,凄然笑道:“太皇太后是有意出言相激啊!我不过是她老人家手里的棋子而已,哈哈哈”
虽然心酸,她却绝无怨恨之意。太皇太后激起宫斗,乘机扫了王振等中贵的威风,断了前朝重臣安插门生故吏的念想,防止重臣势力坐大,这都是为了皇帝帝位的稳固,自己本该感恩戴德才是。
想到这里,太后平静了下来,“往后哀家该怎么办?”
“为长远计,人心向背至关重要。奴婢以为,您是一位贤德的皇太后。”
沉吟良久,太后幽然道:“以后不必让梅子跟在哀家身边。自明日起,哀家每日礼佛。还有,国子监恩生中多寒门子弟,哀家想资助国子生,往后永为制!”
红蓼脸上浮起一抹浅笑。
后宫纷纷扬扬的恩怨情仇终于告一段落了。
可转眼间,深深的忧色便爬上了红蓼的眼角眉梢。
五年,或许十年后,尘封的一切终将解封,一旦解封,只怕要地动山摇。
更何况,趁着天子年幼,太多的内外臣打着私家算盘,经营着自己的山头,大明风雨飘摇的日子不再遥远。
还有那个小王子,那个天资聪颖的小王子,昨夜遭人行刺,今日便淡出了内外臣的视线,恐怕只有太皇太后还在为此殚精竭虑,但无尽的敷衍、无限的利用等在那里,查案一事必定是无果而终。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红蓼默念着这联诗句,心里蓦然升腾起一阵强烈的渴望,她渴望这个带着预言光环的人物快快闪亮登场,尽管他还过于稚嫩。
她甚至觉得似乎要为那一刻的到来做些什么,这并非出于高尚,而是出于对那个神秘预言的神往。
或许,还出于对未来没了太皇太后的大明皇朝的深深忧虑。
“难到太皇太后对哀家并无一丝疑心?”太后自言自语似地道。
红蓼凝思片刻,翻出了深埋于心底的那道疑惑。“太皇太后心明如镜,怎会随意猜疑?不过,奴婢斗胆问皇太后,日后若越王子与福安宫走得近了,您会怎样?”
半晌后,太后鼻间发出一声轻响,不知是淡笑还是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