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清正想着,却觉得有人拍他肩膀,一惊回头,却见人群已散去。立在自己身后的,正是方才被斩首的老者。形容与昨日并无异样。道清吃惊地道,“是你?”
老者呵呵笑道,“是我,也不是我,昨日所见之我,并非是今日是我,今日之我,却也是昨日之我......你看,我不是在那里吗?”道清扭头看去,却见刑场上正在收尸,那老者的尸首并无亲人收殓,便由官家收拾了。
道清眼看着那尸首被差人裹进一领席子,这边回头,却见老者洒然而去。想着他方才的话语,明明透着些深意,道清赶紧追了上去,眼看那老者且行且歌,一路沿着大街,出了这市镇,向着一处迷雾缭绕的树林走去,不由高声叫道,“前辈清留步。”
老者回头道,“你不是要回天华山吗?这条路错了,你该向那边走。”
道清躬身施礼道,“前辈既现身与我相见,必有深意。如今弟子虽云游人间数月,却仍不知,道之所在,道之所悟,恐无面目回归师门,还请前辈指点。”
老者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能点化你?我此时不过一个孤魂野鬼而已。”
道清道,“前辈能看破生死,洒然来去,自是高人。”
老者哈哈大笑,指着道清,口中言道,“生死非看能破,天道非修可得。生死无关,道非身外。你若想解开心中疑惑,就来槐树客栈吧。”
说完,他一转身,却是一片雾气飘来,遮住他身形,杳然无踪。
登时,雾气缭绕充塞天地,遮蔽来时之路,道清立于雾气里,恍然觉得乾坤之大,自己正如沧海一粟,古今之长,自己何异荧光一瞬。眼前一片树林遮掩的幽静小路,幽暗微微有关,不知通向何处。道清却想也不想,向那条路上走去。进了那林子,只觉不见天光但并不昏暗,不闻天籁却并不寂寞。若说是神仙地,却并无瑞霭笼罩,若说是精灵界,又不见幻影叠生;若说是妖魔域,哪有黑烟环绕?若说是鬼怪丛,又不见惨雾障目。
只见是:雾中路径无经纬,眼下迷途失乾坤。古木参天泄日月,野草闲花不知名。参差山石立,近看又远,溪水潺潺声,细听却无。藤萝垂垂,不知何处系。枝叶藏馥,本非人间香。蝉鸣枝头饮清露,蝶飞眼下翅翩跹。一声鹿鸣响,不辨踪迹;半天晴雨中,雷电轰鸣。昼与夜,早忘却;且歌且行,且看风雨千枝斜。雨雾涔涔,滴落有声,点点滴滴,不沾湿衣裳。
道清却见这林中诸多参天大树,笔直通天,心中感慨道,“如此良木,若在人间,本该是栋梁,修桥架梁、殿为柱,只生在深山不得人识,千百年空老,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此时,道清分不清什么昼夜,只觉有光非灯火,幽暗非黄昏,眼前到了开阔地,却是一围竹篱,两盏灯笼,招牌上写着的,正是槐树客栈了。
这客栈,却是木头搭设而成的两层,看上去有些简陋,还歪歪扭扭,有随时倒塌之嫌。道清料定,这也定然是处奇异去处了。道清进门,只见里面很是宽阔,数张桌子分列,灯火融融,酒菜香气四溢。只是并不见什么客人,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笑吟吟走来道,“这位贵客,来迟了,我们要打烊了。”
道清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是此店掌柜?”目光却扫视屋内,只有靠里一张桌子前,有三个人围着喝酒,并不见那老者。那女子笑道,“不错,敢问客人有何贵干?”
道清想了想道,“我是追随一位老者到了这里,敢问可曾见过他?”
那女子想了想道,“你说的那人,半个时辰前来过,喝了酒,便登程去了。”
道清不由自言自语道,“如何引我来此,却不等我?”
那女子看他神情,忍不住笑道,“他去之地,怕是你去不得......既然他叫你来,不妨进来坐坐吧。”
说完将道清让进了客栈。道清见三个客人还喝得高兴,不由问那女子道,“掌柜的说要打烊,那桌客人,为何还没走?”女子笑道,“你有所不知,那三人本不是客人,也是这客栈掌柜。”
道清恍然道,“原来此地,有四个掌柜。”
说话间,那三人已然回头来看道清,道清放眼看去,只见那三人,一个看着是个书生模样,却举止懒散,醉眼迷离;一个粗眉大眼的汉子,眉宇间有侠者之风,还有一个是个矮胖中年,却是嬉笑着,眼珠一转一转地,手指敲着桌子看道清。道清忙拱手行礼道,“灵修派道清,见过各位掌柜。”
那矮胖中年笑道,“原来是天华山上的,既然到了这,不妨一起喝几杯吧。”
道清也便起身过去,与那三人同坐,那女子也坐下,一时五个人围坐在一处了。
那矮胖之人笑道,“如此我们也与你见过,我们四人,都是慕姓,我是大哥,慕德痴,这位,”他指了指那汉子道,“二弟,慕义痴,”又指了指那女子道,“三妹,慕情痴,”最后指了指那书生道,“这位,”那书生笑道,“我叫酒痴。”
道清细细想去,却知道这四个名字来得古怪,名字末尾,都有一个痴字,中间四个字却是“德、义、情、酒”,自然别有深意。这事,那慕义痴,看见刀清背后的逍遥斩,不由问道,“你这剑,可是天华山之物?”道清答道,“正是,此剑是灵修派宝物,斩妖除魔之用。”慕义痴笑了笑,慕酒痴嚷道,“喝酒!”已然干了一碗酒。
那慕情痴道,“看你愁眉不展,可有心事?”
道清叹息道,“实不相瞒,心下困惑,特来求解。四位既是世外高人,还望为我指点迷津。”
慕德痴忍不住笑了,“困从何生,惑从何来?”
道清道,“我当初奉命离开天华山,游历人间,所见之事,诡谲稀奇,除魔卫道本师门之命,匡扶天道也是我一生所求,但经历了玉郎之傲、若兰之悲,岂非精灵,也有难言苦衷?再经历天珠之恶、子谦之变,却不知人间是非,如何定夺?江山代谢,人王更替,本应自然而为,为何多了那许多争夺之事?我姐如冰、孤女小月,无辜身死,岂非善恶并无报应?我所作所为,本应增进修为,却为何越发迷茫,忘却初衷?”
慕情痴看着他道,“我大哥说得对,困惑从心生,道非身外求。你求道之心既然迷茫,一是为世事若惑,二来却是为心魇说迷。世间之事,自有他的缘起缘落,因果循环,天理大道,并非你所能解。而你因家道之落、离丧之悲,终究难脱悬剑于头上之梦,你姐姐之死,你本觉了结尘世之债,却也觉出孤独在世之寂寞悲伤......说来却是简单,道士,你动情了。”
道清闻言忙道,“我家道败落,随师父入灵修派,本是一心求道,只为除魔卫道,何谈动情?”
慕酒痴高声道,“喝酒。”便又喝了一碗,歪斜倒下,不做声了。
慕义痴道,“你莫急,三妹是个重情之人,却能看穿人心中情种,你自不察。”道清低头不语,却听他继续道,“说来,我早年是个重义之人,几度被亲近手足算计,终不辜负,到底万劫不复,此时想来,却也不悔。”慕德痴笑道,“二弟说到这,我也就不再瞒你,我们四兄妹,本非亲生,却是四个意气相投之鬼仙。算起来,在一起也有两千年有余......我生时命运多舛,父母被害、科举黑暗、终究中年入仕,官场算计,最终身败名裂,含冤被杀......但我因一生从未做过背德无良之事,初心不改,任恶人陷害,不肯同流合污,死后便做了这里的鬼仙......二弟重义,也是为了义而死,纵然死后被人嘲笑,并非英雄,却凛然正义,三妹痴情一片,屡遇负心之人,一生不得真爱,枉费真情,为情而死......若说四弟,说来却单纯不过,爱酒如命,想效仿前人大醉三年,终究醉死坟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