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浮云半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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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蓝桥驿(4)

高仙芝的后背无声无息渗出了一层冷汗。将领的决断与谋略是战场之魂,士兵们知道听号令冲锋,知道走了哪些路,或许还知道杀了多少敌人,却不可能掌控全局,对行军布阵背后的深意了如指掌,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曾教过封常清见识战场的生死,教他做一名合格的战士,但从来没有教他怎么当一个将军!

“这份战报,什么时候写的?”高仙芝愕然问。

“在绫岭时就写好了。”封常清如实回答。

——这一仗会怎么打,有哪些虚实,在哪里驻军,布什么阵法,怎样歼灭敌军,封常清指了指自己的头:都在他脑海里。

从战场上下来之后,高仙芝第一次仔细打量封常清。

他突然想起,当初裴昀笑眯眯说的那句“你比你家将军聪明”,或许指的不仅仅是打牌。

天赋的才华,就像雪水擦拭过的刀刃,锋芒初试,清光夺目。

封常清从一个小小的侍卫,一步步被历练提拔。

天宝六年,高仙芝征讨小勃律国,任命封常清为安西留后使,总管安西四镇的一切事务。

无论对高仙芝本人,还是对安西唐军来说,这都是一场性命攸关的大战,大军出发已许久,仍没有一点儿消息传来。

留守的将领们都有些着急,虽然高仙芝是用兵的天才,但征讨小勃律国,选在最严寒的时候前往冰封的高原,一路行军艰险。崇山峻岭之间,数千大军奔袭,只怕九死一生。

封常清留守总管后方,把军务处理得有条不紊,从没有露出过半点忧虑神色,仿佛丝毫不关心高仙芝的生死。只是有一次,他站在行军地图前面,突然很久没有动。

“此时,他应该已经翻过昆仑山了吧,”封常清的目光落在一处地方,有几分出神地负手,“却不知昆仑山的雪水滋味如何?”

昆仑山的雪水,终究还是流出了清冽的胜利滋味。

高仙芝在连云堡大败吐蕃军,顺利度过坦驹岭,在阿弩越城俘虏了小勃律国王。

消息传来时,正在持卷读书的封常清只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结果,这天士兵们看到向来稳重的封常清连鞋子也没穿就快步走出营帐,步伐自信笃定,又如释重负——寒冬之后必有春意,但看到捷报如春草破土而出,终于忍不住惊喜而至于失态。

待到大军归来,久别重逢的两人在城墙上喝酒。

空中半轮月亮,高仙芝俊美的脸孔染了沙场风雪凛冽,拎着酒坛,说话直率仍如曾经:“我还真没想过会有今天,能将整个安西后方交给你。”

“当初你把后背交给我,如今你把后方交给我,我觉得并无区别,”封常清微笑,“除了生孩子之外,别的事都事在人为,大抵难不倒我。”

“一开始觉得你这小子狂,现在发现何止是狂?”高仙芝仰头喝了一口酒,由衷地感慨,“你在军中令行禁止,无人不服,孔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还好我没有错失你。”说到这里,他拎着酒坛开玩笑:“哈哈,当初你死缠烂打要当我的侍卫,怎么就非要到军营里来?莫非是看我的侍卫穿得帅气?”

“是啊,”封常清微笑,“我看到你的侍卫衣着光鲜,俗话说‘人靠衣装’,我想着自己虽然长得丑,但是要能穿上那么鲜亮的衣服,应该也会好看一点,才死皮赖脸要当上你的侍卫。”

高仙芝朗声大笑。

“如今我可比当初好看一点?”封常清反问。

“并没有。”高仙芝打量他。

“那你看我做什么?”封常清眼带醉意。

高仙芝哈哈一笑,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人不可貌相,陋石之中有宝藏,山野之间有凤凰。我敬你!”

酒坛撞在一起,在万籁俱寂的城头月夜,酒水四溅,笑声恣意。

那一夜的月华,泼洒进大漠黄沙。

两人并肩作战,高仙芝善战,封常清善谋;高仙芝勇猛,封常清坚毅。

经历的战事越多,封常清越从容稳重。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在封常清面前都会露出破绽;无论多么艰险的困局,在封常清手中都能绝处逢生。

封常清带兵很少发怒,神色宁静如渊岳,不带感情色彩地说出“斩立决”、“膑足挖眼示众”的命令。

——虽然膑足挖眼的是被发现的混入军中的奸细,但还是让士兵们人人胆寒。

高仙芝发起火来对士兵劈头痛骂,问候你全家十八代祖宗,军中人人都怕高将军的怒火。可是高将军治军虽严,终究带了感情,而封将军治军,就像摒弃了人所有的七情六欲,一切按照军规与法度行事,没有法外施恩,没有网开一面。心如铁石,不过如此。

军营中,封常清令行禁止;战场上,封常清的命令一下,数万士兵就像一个人往前冲。

西北夷狄闻风丧胆,大漠的风沙里渐渐传诵开“西北双璧”的美名。

任谁也想不到,一场震惊天下的变故,会让封常清失去一切,回到最初的起点。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乱,常胜将军封常清战败丢掉东都洛阳,被朝廷革去一切官职。

秋风仍是秋风,故人还是故人,两鬓微霜却不复当初模样。

“我现在又一无所有,”封常清一身布衣,还是悠闲的样子,像多年前那样站在高仙芝面前,“来你这里应征做个侍卫,收不收留我?”

高仙芝眼中情绪闪动,皱紧眉头,一时间说不出话,仍由落叶飘到他的肩上。

叛军行军快如闪电,前线十几座城池不战而降,士兵从城头自坠如雨,将领惶恐出城投降,一败涂地人心失散……封常清甚至来不及训练刚招募的六万新兵,就不得不与叛军正面交锋,战败几乎是必然。可百姓们都在传说,洛阳军队虽然吃了败仗,数万人仍像一个人往后撤。这就是封常清的声威与军纪。

烧毁太原粮仓,撤出洛阳,退守潼关,是唯一正确的战略。

高仙芝很清楚这一点。

抢在叛军之前占领潼关,也是唐军唯一的生机。高仙芝几乎能想象到,封常清不带感情地下令的样子,能想象到他在数倍强大于自己的敌人面前,怎样拼死战斗,怎样在艰险的山路上带领着士兵们走出绝境,赶赴潼关。

气氛沉默良久,高仙芝终于摆摆手:“你还是走吧。”

封常清一怔。

“军中缺我这一口饭?”封常清的脚步没有动。

“不缺你一口饭,也不缺你一颗头颅。”高仙芝不耐烦地抬手,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你走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大步离开。像多年前那样,只留给封常清一个背影。

秋风萧瑟,别雁成行。

被赶出来的封常清来到蓝桥驿站,站在水边,远望水波浩瀚无尽。

腰畔的剑似乎比平时更沉,封常清低头看去,只见剑身的光芒不知何时黯淡了,剑柄上蓝色的花纹却更深。

再牢固的城池,也不过是人的肩膀;再坚固的防御,也不过是人心的凝聚。人心一散再难聚……他苦笑了一下——这所向披靡的长剑,终究还是有一天要归于沉寂,一败涂地?

不远处有人在桥边垂钓,穿着乡野村夫的蓑衣,慵懒的背影却莫名有些熟悉。旁边还有个冷峻的青衣人,拄着一根竹杖,肩头站着一只丑鸟。

这是个很奇怪的组合,白衣人悠闲地钓鱼,青衣人看上去是个盲人,拄着竹杖似乎在桥上寻找什么东西,那只鸟吃着红薯。

这一瞬间,封常清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那只大鸟竟然开口说话了。

“这里太安静了,怪可怕的,你给我讲个故事壮胆!”大鸟说。

青衣人冷冰冰的,沉默良久才开口:“《庄子》里有一个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一个叫尾生的年轻人与他心爱的女子相约在蓝桥之下见面,女子失约了没有来,而水涨了起来,尾生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水淹没了他的头顶也不肯离去,抱着桥柱而死。”

“故事里的蓝桥就是这里?”大鸟歪着头问。

“嗯。”

“这个尾生真是大笨蛋!”大鸟突然竖起头顶的羽毛。

“嗯?”

“快去女孩的家里找她啊。”大鸟理所当然地说,“无论她在哪里,都要去找到她。虽然人类没有翅膀,但是有脚可以去跑,还有手可以拥抱啊——他宁可抱着冰冷的柱子去死,也不去抱住心爱的女孩,不是笨是什么?”

“嗯。”青衣人摸了摸大鸟的羽毛,声音磁性微凉,“不过,蓝桥是离别之地,少年不肯离去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走了,就再也无法相见。”

大鸟歪着头看着他:“怎么会无法相见呢?只要再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