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罗马,丹农雪乌又逢到了一个伟大的势力:他读了尼采。丹农雪乌的艺术的性灵已经充分的觉悟,凭着他的天赋的特强的肉欲,在物质的世界里无厌的吸收想象的营养,他也已经发现他自己内在的倾向:爱险,好奇,崇拜权力,爱荒诞与殊特,甚至爱凶狠,爱暴虐,爱胜利与摧残,爱自我的实现。他是不愿走旁人踏平了的道路,他爱投身到荆棘丛中去开辟新蹊,流血是他的快乐,危险是他的想望;超人早已是他潜伏的理想。现在他在尼采的幻想的镜中,照出了他自己的体魄。他的原来盲目的冲动得到了哲理的解释,原来纠杂的心绪呈露了联贯的意义,原来不清切的欲望转成了灵感他的艺术的渊泉。尼采给了他标准,指示了他途径,坚强了他的自信,敦促了他的进取。后来尼采死在疯人院里,丹农雪乌做了一首挽诗吊他,尊为“伟大的破坏者,重起希腊的天神于‘将来的大门’之前”。尼采是一个“生迟了二千年的希[腊]人”;所以丹农雪乌自此也景仰古希腊的精神,崇拜奥林匹克的天神,伟大、胜利与镇静的象征;纯粹的美的寻求成了他的艺术的标的。
但他却不是尼采全部思想的承袭者;他只节取了他的超人的理想,那也还是他自己主观的解释。他的特强的官觉限制了他的推理的能力,他的抽象的思想的贫弱与他的想像力的丰富,一样的可惊;他是纯粹的艺术家。
此后“超人主义”贯彻了他的生活的状态,也贯彻了他的作品。他的小说与戏剧里的人物,只是他的理想中的超人的化身,男的是男超人,女的是女超人,灵魂与肉体只是纯粹的力的表现,身穿着黄金的衣服,口吐着黄金的词采,在恋爱的急湍中寻求生命,在现实的世界里寻求理想。
那时欧洲的文艺界正在转变的径程中。法国象征派诗人,沿着美国的波(Poe)与波特莱亚(Baudelaire)开辟的路径,专从别致的文字的结构中求别致的声调与神韵,并且只顾艺术的要求与满足,不避寻常遭忌讳或厌恶的经验与事实:用惨死的奇芒,嚣俄说的,装潢艺术的天堂;文学里发现了一个新战栗。高蒂霭的赞美肉体的艳丽的诗章与散文;茀洛贝与左拉的丑恶与卑劣的人生的写照;斐德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道施妥奄夫斯基的深刻的心理病学——都是影响丹农雪乌的主要的元素。他的《无辜者》与《罪与罚》有狠明显的关系;《死的胜利》有逼肖左拉处。
但丹农雪乌虽则尽量的吸收同时代的作者的思想与艺术,他依旧保存着他特有的精彩:他的阿尔帕斯南的拉丁民族的特色。只有俄罗斯可以产生郭郭儿(Gogol),只有法兰西可以产生法朗司(Anatole France),只有英吉利可以产生奥斯丁(Jane Austen),只有意大利可以产生丹农雪乌。北欧民族重理性,尚敛节;南欧民族重本能,喜放纵。丹农雪乌的特长就是他的“酣彻的肉欲”与不可驾驭的冲动,在他生命即是恋爱,恋爱即是艺术。生活即是官觉的活动,没有敏锐的感觉,生活便是空白,所有美的事物的美,在他看来,只是一种结构极微妙的实质,从看得见的世界所激起的感觉,快感与痛感,凝合而成的,这消息就在经验给我们最锋利的刺激的霎那间。这是他的“人生观”,这是他的实现自我,发展人格的方法——充分的培养艺术的本能,充分的鼓励创作的天才,在极深刻的快感与痛感的火焰中精炼我们的生命元素,在直接的经验的糙石上砥砺我们的生命的纤维。
从一切的经验中(感官的经验)领略美的实在;从女性的神秘中领略最纯粹的美的实在。女性是天生的艺术的材料,可以接受最幽微的音波的痕迹,可以供诗人的匠心任意的裁制。一个女子将去密会她的情人时的情态:她的语音,她的姿势,她的突然的兴奋,与骤然的中止,她的衣裳泄露着她的肌肉的颤动,她的颊上忽隐忽现的深浅的色泽,她的热烈的目光放射着战场上接刃时的情调,她的朱红的唇缝间偶然逸出的芳息:这是艺术家应该集中他的观察的现象。
所以他的作品,只是他的变相的自传,差不多在他的每一部小说里,我们都可以看出丹农雪乌的化身,在最繁华、最艳丽的环境中,在最咆哮的热情与最富丽的词藻中,寻求他的理想的人生的实现。恋爱的热情永远是他的职业,他的科学,他的宇宙;不仅是肉体的恋爱,也不仅是由肉体所发现精神的爱情,这都是比较的浅一层的。最是迷蛊他的,他最不能解决的,他最以为神奇的,是一种我们可以姑且称为绝对的恋爱,是一种超肉体超精神的要求,几乎是一个玄学的构想。我们知道道施妥奄夫斯基曾经从罪犯的心理中戡求绝对的价值——The absolute value——丹农雪乌是从恋爱中戡求绝对的满足。这也许是潜伏在人的灵府里最奥妙亦最强烈的一个欲望,不是平常的心理的探讨所能发现的;这是芭蕉的心,只有抽剥了紧裹着的外皮方可显露的。丹农雪乌的工夫就是剥芭蕉的工夫;他从直接的恋爱的经验中探得了线索与门径,从剧烈的器官的感觉中烘托出灵魂的轮廓。他的方法所以是澈底的主观的,他的小说只是心理的描写:他至多布置一个相当的背景——地中海的海滨或是威尼士的河中——他绝对的忽略情节与结构,有时竟只是片段的,无事实亦无结局(如Virgins of the Rock)。所以他的特长,不在描写社会,不在描写人物,而在描写最变幻、最神奇的自我,有时最亲密的好友,有时最恶毒的仇敌,我们最应得了解,但实际最不容易认识的——深藏在我们各个人心里的鬼;他展览给我们看的是肉欲的止境,恋爱的止境,几于艺术自身的止境。
所有伟大的著作,多少含有对他的时期反动或抗议的性质。丹农雪乌也曾经一部分人的痛斥,说他的作品是不道德的,猥亵的,奖励放纵的。但我们也应该知道近代的生活状态,只是不自然,矫揉的,湮塞本能的。我们的作者也许走了那一个极端,他不仅求在艺术中实现生命,他要求生活的艺术化:“永远沉醉在热情里”,是他的训条。他在他的小说Fervour里说:“现代的诗人不必厌恶庸俗的群众,亦不必怨恨环境的拘束,我们天生有力量在掌握里的人,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一样的可以实现我们生命里的美丽的佳话。我们应该向着漩涡似的生命里凝神的侦察,像从前达文謇教他的弟子们注视着墙壁上的斑点,火炉里的灰烬,天上的云,或是街道上的泥潭,要看出新奇的结构与微妙的意义。”他又说:“诗人是美的使者,到人间来展览使人忘一切的神品。”
但他的理想的生活当然是过于偏激的;他的纵欲主义,如其不经过诗的想象的清滤,容易流入丑恶的兽道,他的唯美主义,如其没有高尚的思想的基筑,也容易流入琐碎的饰伪。至于他的理想的恋爱的不可能,他自己的小说即是证据,道施妥奄夫斯基求绝对的价值的结果只求着了绝对的虚无,一个凄惨的,可怖的空,他所描写的纵欲与恋爱的结果也只是不可闪避的惨剧。丹农雪乌与王尔德一样,偏重了肉体的感觉;他所谓灵魂只是感觉感觉的本体。纵容肉欲(此篇用肉欲处都从广义释)最明显的条件,是受肉的支配;愈纵欲,满足的要求亦愈迫切,欲亦愈烈,人力所能满足的止境愈近,人力所不能满足的境界亦愈露——最后唯一的疗法或出路,只是生命本体的灭绝。在《死的胜利》里,男子与女子的热恋超过了某程度以后,那男子,他是一个绝对的恋爱的寻求者,便发现了恶兆的思想——
“她所以是我的仇敌,”他想,“她有一天活着——尽她能用她的魔力来迷着我的日子——我就不能踏进我所发现的门限,她永远牵制着我……我理想中的新世界,新生命,都只是枉然的。恋爱有一天存在着,地球的轴心总是在单个人的身上,所有的生命也只是包围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要想站起来,要想打出去,我非脱离恋爱不可——非先将我自己救出敌围不可。”
他又冥想她死了。“死了以后,她只能做幻梦的资料,到成了一个纯粹的理想。她可以从一个不完全的生存,上升到一个完全的永远平安的居处,她所有的肉体的斑点与欲念,也从此解脱了。摧残正是真的占有,灭绝正是真的不朽。到恋爱里求绝对的人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也明白仇恨着她是不公平的,他知道运数的铁臂不仅是绾住了他,也绾住了她。他的烦恼并不是别人的缘故,这是从生命的精髓里来的。如其恋爱着的人们逢到了这样的难关,谁也不能抱怨谁,他们只能咒诅恋爱自身。恋爱!他的生命的纤维,像铁屑迎着磁石似的,向着恋爱直奔,谁也不能克制;恋爱是地面上所有不幸的事物里的最凄惨最不幸的一件,但是他活着的日子恐怕再也逃不了这大不幸。”
“每个灵魂里载着的恋爱的质量是有限的,恋爱也有消耗尽净的日子。到了那个最悲惨的时刻,再没有方法可以救济恋爱的死。现在你爱我的时间已经很久,快近两年了!”
载北京《晨报·文学旬刊》1925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