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淫最大的危害在于它只是一种消耗。性交是一种给予和接受的行为。随着自身刺激物的分裂,一种新的刺激物加入了进来。原有的负荷转移了,一种新鲜的东西加入了进来。只要是两个人合作的性交,哪怕是同性恋,都会是这样。可手淫只会让你损失,没有交流这一说。只是消耗掉某种力量而没有回归。在某种意义上说,自虐之后,肉体就成了一具活尸。没有变化,只有死亡。我们称之为导致死亡的损失。而在两个人的性交中就不会这样。两个人在性交中可能会一损俱损,但绝不像手淫这般产生虚无感。
手淫的惟一积极之处在于它似乎释放了某些人的精神能量。精神能量总是这样表现为一种恶性循环:会分析但无力批判或着是虚假廉价的同情与感伤。我们大多数现代文学中的感伤主义和细腻的分析(时常是自我分析)就是自虐的一种标志。这就是手淫的表现,是由手淫刺激而生出的有意识的行为,无论男女,皆是如此。这种意识的明显标志就是没有真正的客体,只有主体。在小说或科学著作中情况亦是如此。书的作者永远也不能摆脱自己,他一直在自我的恶性循环圈子中踏步。几乎没有哪一个作家或画家能摆脱自我这个恶性循环圈子。于是他们的作品就缺少创造性,只是一大堆产品罢了。这是自我手淫的结果,是向人们公开一种自恋。
当然,其过程是一种消耗。英国人真正的手淫始于维多利亚时期。它一直延续至今,带来的是真正活力的日益空乏和人的生命萎缩,现如今人们只剩下空壳子了。人的大部分反应能力已死,大部分意识已死,几乎全部的创造性行动已停顿,剩下的只是空壳子样的躯体,他们只注重自己,既不能给予也不能接受,已经半空了。他们活生生的自我没能力给予和接受。这就是手淫的后果。人的自我包围在恶性循环圈中,与外界没有生命的接触,愈来愈空虚,直至空荡。
尽管如此空虚,人们还是抓住肮脏的小秘密不放,一定要搔动它、让它发炎不可。恶性循环,永远如此这般。这东西可是有一个怪诞盲目的意志。
一位最同情我的批评家写道:“如果采取了劳伦斯先生对待性的态度,有两样东西就会消失:爱情抒情诗和吸烟室里的故事。”我觉得这话倒是不假。可不知道他说的是哪种爱情抒情诗。如果是“谁是西尔维娅,她是何许人也?”[53]那就让它消失好了。所有那些纯洁、高尚、上天保佑的东西只不过是吸烟室里故事的翻版。“你是一朵鲜花,那么纯美!”[54]是的,的确是。你可以看到那位老绅士用手抚着纯洁少女的头,请求上帝保佑她永远纯洁、永远美丽,他可太好了!简直就是色情!眼睛向上翻着祈求上帝保佑,手却搔动人的肮脏小秘密!他十分清楚,如果上帝令这少女再纯洁和美丽几年(这是他庸俗的纯洁观),她就会成为一个不幸的老处女,因此也就不纯也不美了,只剩下一股朽味和悲哀气。感伤这东西毫无疑问是一种色情的标志。为什么人家少女纯洁美丽反会让这老绅士感到“悲哀撞击着心头”?除了手淫者以外,任何人都会高兴地想:真是个可爱的人儿,哪个男人娶了她算是有福气!但那些自我封闭的色情手淫者们是不会这样想的。悲哀就该撞击他那颗兽心!远离这些爱情抒情诗吧,这东西里有太多的色情毒药,一边向上翻着眼睛祈祷上帝一边搔动人们心中肮脏的小秘密。
但是如果是健康的情歌如《我的情人像一朵鲜红的玫瑰》[55],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有当我的情人不是一朵纯纯的百合花时她才像一朵鲜红的玫瑰。可现如今,大多数纯纯的百合都烂了。远离那些抒情诗吧。让这些纯纯的百合花抒情诗和吸烟室的故事一块儿滚开吧,它们是一路货色,全是色情。“你是一朵鲜花,那么纯美”就如同一个肮脏的故事一样色情——都是一边翻着眼睛祈祷上帝一边搔动人们心中肮脏的小秘密。可是,哦,如果彭斯的本来意义被人所接受了,那样,爱还会像一朵鲜红的玫瑰。
恶性循环,恶性循环!手淫的恶性循环!自我意识的恶性循环,可它从来不是完整的自我意识,从来不是彻底开放的意识,倒是一直缠在肮脏的小秘密上。秘密的恶性循环——从父母到老师到朋友,人人都有肮脏的小秘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家庭的恶性循环。出版物制造了流毒甚广的秘密之阴谋,没完没了地搔动人们心中的肮脏小秘密。一边是无益的手淫,一边又没完没了地大谈纯洁!没完没了的手淫和没完没了的纯洁。恶性循环!
如何冲破这个恶性循环圈子呢?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抛弃秘密!不要再有秘密!惟一能够制止这可怕的意淫的办法就是让性极其简单自然地走向公开。这样做是万般困难的,因为秘密就像螃蟹一样狡猾。但总得有个开头才行。一个男人对气恼的女儿说:“我的孩子,我平生最大的快乐就是把你造了出来。”这句话本身就在很大的程度上把他自己和女儿从肮脏的小秘密中解脱了出来。
怎样才能摆脱这肮脏的小秘密啊!事实上,对我们惯于遮遮掩掩的现代人来说这是件太难办的事。对这事儿你不能像玛利·斯道普斯[56]那样理智、科学态度十足。当然,理智与科学态度比那些卫道士的虚伪要好得多。可是,理智与科学的严肃认真态度只能给肮脏的小秘密消毒灭菌。这样的结果,不是用太多的严肃和理智扼杀了性就是使它变成痛苦的无毒秘密。不少人倒是心里没了那肮脏的小秘密,他们用科学的语言给它消了毒,可他们那不幸的“自由与纯洁”的爱较之庸俗的肮脏小秘密式的爱则可悲了许多。危险的是,在扼杀肮脏的小秘密的同时,你也扼杀了生机勃勃的性本身,剩下的只是科学蓄意激情的手段了。
这种事发生在不少人身上,他们在性问题上着实“自由”,既自由又“纯”。他们使之理性化,于是它变成了一种理性的数量,其实一无是处。其结果就是灾难,每每如此。
在更多的放浪形骸的人中更是如此。今天的许多年轻人都很放荡。他们是“性自由”的人。对他们来说,肮脏的小秘密已不再成其为秘密了。说实在的,这对他们已经是百分之百的公开了。没有他们说不出口的,该公开的全公开了。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
那会怎么样呢?很明显,他们在扼杀了肮脏小秘密的同时也扼杀了一切,或许有些脏东西仍然挥之不去;性依旧是肮脏的。可是秘密带来的激动却没了。于是,现代放荡艺术家们感到无聊、压抑得可怕,今日不少年轻人也感到内心空虚无聊。他们以为他们杀死了肮脏的小秘密。由秘密带来的激动也荡然无存了。可有些肮脏之物还依旧。再有的就是压抑和惰性,没有生气可言。性本是我们勃勃生命的源泉,可现在这泉水停止了喷涌。
为什么?原因有二。玛利·斯道普斯之类的理性主义者与今日的青年放荡者们在内心里扼杀了那肮脏的小秘密。可他们作为社会的人仍受制于它。在社会上,出版物、文学、电影、戏剧和无线电广播等等,处处都为清教和肮脏的小秘密所把持。在家中的餐桌上也依然。你走到哪里情况都是如此。人们心照不宣地以为年轻的姑娘和女人们是处女,是没有性力的。“你是一朵鲜花,那么纯美。”可怜的她实在明白,即便是百合花这样的花儿也有抖动的黄色花药和黏状的柱头,那就是性,滚动着的性。可在普通人看来,花是没有性力的东西,如果说一个女孩儿像一朵花,那就是说她没有性力,她本该没有性。可她自个儿心里明白她并不是无性,她并非仅仅是像一朵花儿而已。可她怎能承受巨大的社会压力呢?她无法承受!她只得屈从,于是肮脏的小秘密胜利了。她失去了对性的兴趣,至少在男人看来是这样。可是手淫和自我意识的恶性循环圈封闭了她,把她愈封愈紧。
这就是今日年轻生命的灾难之一。不少人,或许是大多数年轻人都对性采取公开的态度了,他们对肮脏的小秘密更感兴趣。这是件好事。可在社会生活中,年轻人却完全受着老一辈阴郁卫道士的制约。那些老阴沉们属于上个世纪——太监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转弯抹角地扯谎,试图毁灭人类。这就是19世纪。那些老阴沉们正是那个世纪的遗老遗少们。可他们却统治着我们。他们用来统治我们的,正是那个伟大世纪的谎言。谢天谢地,我们正在摆脱那些谎言。可他们却仍旧以谎言的名义用谎言统治我们,为的是保住谎言。这些老阴沉们人数太多了,力量也太大了。不管这统治是什么样的,他们都是上个世纪剩下的老阴沉。那是巧舌如簧的扯谎时代,是清教和肮脏小秘密的时代。
所以说,造成年轻人压抑的原因之一就是谎言、清教和肮脏小秘密对公众的统治,尽管年轻人自己私下里已抛弃了这些东西。虽然他们在私生活中扼杀了不少谎言,可他们仍然被老阴沉们造成的巨大社会谎言所禁锢。于是现代年轻人中出现了放浪、歇斯底里,随之而来的是虚弱,可怜的现代青年啊。他们身处某种囹圄中,这囹圄正是由大谎言和老骗子们的社会所组成。或许这就是年轻人性的流溢——真正活力渐渐灭亡的原因之一。他们被一个谎言包围,于是性不再流溢。一个完整的谎言是无法延续三代人以上的,而这批年轻人则是19世纪谎言的第四代传人。
性之流溢的死亡还有第二个原因,这就是,虽然年轻人很解放了,但他们仍逃脱不出意淫般手淫的恶性循环。每当他们试图逃避时,他们都被清教和肮脏小秘密这巨大的公众谎言击回。那些把性当吹牛内容的最解放的放荡者们其实是最不自然的人,他们受制于自恋般的手淫而不能自拔。他们没准儿比那些老阴沉们还缺乏性力呢。他们的头脑全被这谎言占据,根本没有肮脏小秘密活动的余地。性在于他们是比算术还理性的东西;他们根本不是活生生的肉体存在,如果说他们还存在的话,那他们就连鬼魂都不如。现代的放荡者们的确是一些鬼魂,他们甚至连水仙花都不是,只是映在水边观花者脸上的花影[这里的水仙花意指希腊神话中的自恋者那西索斯(即水仙花的同音词),他因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死,变成一朵水仙]。那肮脏的小秘密是最难扼杀掉的。你尽可以在社会上千百次地把它置于死地,可它又会像螃蟹一样在人性的暗石下潜出,据说法兰西人在性问题上顶开放了,可他们肯定是最不愿杀死肮脏小秘密的。或许他们压根不想这样。反正不管怎么说,光靠社会宣传是不行的。
你尽可以四处展示性,可你无法杀死那肮脏的小秘密。你尽可以读遍马塞·普鲁斯特全部的小说[57],领略详尽的一切。可你杀不死那肮脏的小秘密。没准儿你反会使它变得更狡诈。你甚至可以造成性冷漠和性呆滞,可还是杀不死那肮脏的小秘密。或许你是那位顶纤弱、顶招人爱的现代小唐·璜,可你的精神核心仍旧只是肮脏的小秘密。这就是说,你仍旧陷在自恋的手淫恶习中不能自拔。因为,只要肮脏的小秘密还存在,它就是手淫和自我封闭的中心内容。反之,只要你身陷手淫和自我封闭中,你的精神中心就是这肮脏的小秘密。今天最狂热的性解放青年或许正是自我封闭在手淫中最没救、最紧张的人。他们也并不想挣脱出来,因为挣脱出来也是徒劳。
可的确有些人想摆脱这可怕的自我封闭。今天,其实每个人都很不自然,都陷在这做作的牢狱中。这是肮脏的小秘密造成的后果,它肯定为此称快。大多数人绝不想冲出自作自受的囹圄:他们已经没有多少冲出来的能耐了。可的确有人要冲破这自我封闭的厄运——也是我们文明的厄运。的确也有一群骄傲的少数派想要永远摆脱这肮脏的小秘密。
出路有二。第一,与你心中的和外部世界的肮脏小秘密和清教的伤感谎言作斗争。与渗透了我们的性力和血骨的19世纪的大谎言作斗争。这就意味着竭尽全力去斗争,因为谎言无处不在。
第二,在自我意识的冒险中,人总会达到自身的极限并会意识到某种自身难以掌控的东西。一个人一定要变得十分具有自我意识才会了解自己的局限并认识到自己不能掌控的是什么。我无法掌控的正是我体内生命的冲动本身。这生命催促着我忘却自己、服从那半原始的冲动去击碎世上的巨大谎言并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如果我的生命只是在自我封闭和手淫的自我恶性循环中打转转,那就毫无意义了。如果我的个体生命被封闭在今日社会巨大的陈腐谎言中——清白和肮脏的小秘密,那它就没什么价值了。自由是很伟大的。可它首先意味着摆脱谎言。首先,它意味着我能脱离我自己,脱离我自身的谎言,脱离我自以为是的谎言,甚至摆脱自欺;这是一种摆脱自以为是、自我封闭的手淫者——我——的自由。再者,自由意味着摆脱了社会巨大的谎言即清白和肮脏的小秘密。其余所有可怕的谎言都隐藏在这一大谎言的外衣下。可怕的金钱谎言也潜藏在清白的外衣下。杀死清白之谎言,金钱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我们一定要十分清醒,十分自觉,才能认清自己的局限,同时也认清自己心中的和超越自身的巨大动力。那样,我们就不会对自身太专注了。我们会学着忘却自我,不再做作:不再做作感情,也不再做作性。平息了心中的谎言,然后我们就可以猛烈攻击外界的谎言了。那才是自由和为自由进行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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