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蓝调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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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干稞巷的秘密

“干稞”是吴地方言,我至今没能确切查到这种植物的学名,可能是“莶”。干稞能长到近两米高,粗看像旱地上的芦苇,叶片深绿,蜡光烁烁,韧,有锋口,轻易就能把人的皮肤割出血口子。风劲时,干稞叶嚯嚯响,使人想起武打片里那些缠腰软剑。干稞的主杆有大拇指那么粗,长到一米光景就不再蹿高,只纵容剑似的叶片向四周张扬。到了秋天,从主杆上长出来最后几片叶子久久地“拳”着,不肯散开——原来里头孕着花呢!深秋,干稞的花突然蹿将出来,在秋风中旗帜似的招摇,酷似芦花。先是白中有点淡淡的黄,慢慢变白,最后变成褐色。抓住花枝用力拔,就能拔出小指粗一根笔直的“竿”,足有两尺来长。把花絮去掉,套上一小截削尖的细竹管,就成了一支挺拔的箭。老人们说,古代打仗用的箭,大多就是用“干稞心”制成的。就是说,如果用铁制的箭镞取代小竹管,这便是真正的箭了。

听这么说,男孩子就有点兴奋——哇,这是真正的箭呢!又去找竹片和麻线(最好用胡琴上的老弦)做张弓,就齐了。弯弓搭箭,想来一次百步穿杨。弦响时,箭矢飞蹿,就是射不中目标,连老母鸡也射不中。

干稞不占耕地,长在稍陡的河岸上。在传说中,干稞是许真君的镇蛟之剑,栽在河岸上可以吓退恶蛟。以前,农人以为洪水是恶蛟作歹,许真君是专斩恶蛟的神仙。虞山辛峰亭的石碑上镌有许真君像。碑上的许真君一脸肃杀,手里握着一柄斩蛟之剑,很是威风。

水乡河浜如网,干稞绵延成带,被称为“干稞墩”。

有了“干稞墩”,江南田野就有了野气,就平添许多活力。孩子们喜欢把“干稞墩”叫作“干稞巷”,他们知道看似无法进入的“干稞墩”其实是有曲折迷离的巷道的。连绵成片的“干稞巷”犹如迷宫,在里头玩捉迷藏那才是真正的捉迷藏,刺激。这些秘密巷道的开拓者是黄鼬、猪獾、刺猬之类小型野兽。在江南大平原,别说森林,就是像样的杂树林子也是极少的,这些小型野兽只能化整为零,把巢穴安置在干稞墩深处。连片的干稞是江南唯一人迹罕至之地,恐怕是野兽们最后的栖息地了。老人们说,他们年轻时,江南还有狐狸出没,偶尔能看到狐在深更半夜虔诚拜月——狐其实是在学着人的样子向墓碑叩拜。白天,人去墓地祭祀,狐就在暗中窥视。狐并非单为收集祭品,跟踪、窥视、模仿人的行为是它们祖传的爱好。有一个失眠的病人,看见过一只狐戴着护士的帽子,在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是在模仿护士小姐查房呢。人很忌讳动物的模仿,狐就背了个妖邪的坏名声,这是它们首先在江南灭迹的原因。

就机警和诡谲而言,黄鼬堪与狐相比,可它们给人的印象是“仙”,不是“妖”,因为它们虽然也有盯梢、窥视的爱好,但从不模仿人的行为。在食物充裕时,它们喜欢和人玩一些小小的恶作剧,玩法大多是把物品悄悄搬动位置,让人惊诧莫名。当刚刚挂在房檐下的咸鸡一转眼出现在房间枕头边,人是不会怀疑以吃鸡闻名的黄鼬的,那么这是谁干的呢?人在那里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时,黄鼬就在暗处欣赏,开心得直想放个连环响屁。

为表示亲昵,吴地人把猪称作“猪奴奴”,把羊叫作“羊妈妈”,把狗唤作“狗鲁鲁”。吴地人居然也给了黄鼬一个类似的绰号——“黄鼬鼬”。黄鼬还有一个更出名的绰号:黄鼠狼。这绰号听着凶险,其实也是赞语,称赞它们是老鼠的克星。一位老农民说他年轻时曾在黄鼬洞中掘出几只被咬掉了四足的老鼠,猜想这些老鼠是黄鼬养着备荒的。这事离奇,莫非它们也会想到养家畜?田野里缺乏猎物时,黄鼠狼偶尔也会进村偷只鸡救个饥荒。它们轻功了得,跃进院子不费吹灰之力,见鸡就“拜年”。有些鸡一见黄鼠狼就呼天抢地,拍翅奔逃;另一些鸡则两腿发软,神情呆滞,成为“木鸡”。黄鼬精明,咬死报警的鸡弃之不要,跳上“木鸡”的背,叼住鸡脖子当方向盘,用尾巴鞭打鸡屁股,策马而去。它们神出鬼没,来去无踪。黄鼬鼬的生存策略相当成功,除了人,在江南大平原上它们没有克星。它们的机警足可避免与狗对阵。它们不怕狗,狗身体大,没法进入它们的洞穴。蛇是它们的猎物。蛇被黄鼬摇动的大尾巴误导,一分神,就成了黄鼬的小吃。

大人们不鼓励小孩子逮黄鼬,说黄鼬鼬能认人,会报复,还是别惹它们,惹恼了它们,你们家里值钱的东西说不定会被搬到邻居家去。其实,你想侵犯它们也不易。当人去田埂侧面挖个洞置上踩夹,想弄个黄鼬皮换块糖吃时,很可能就有一条黄鼬在暗处窥视着你,等你走开,它衔起一根硬草棍什么的,去踩夹上一触,啪一响,踩夹就失去了功能。它把洞里的死小鸡死小鸟掏出考究一番,看看这钓饵有没有毒。如果认定有毒,它们可能会把毒物转移到谁家的院子里去,让那儿的馋狗懒猫尝尝。

我和黄鼬有一次交手。那天我感冒在家闷睡,冷眼见一只黄茸茸的家伙从我家后窗外探头探脑。我料是黄鼬,便伏在被窝里不动。黄鼬进屋了,检查卫生似的到处转悠,后来就到了厨房。我窃喜,我知道除了后窗,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着。便一跃而起,把后窗关了,切断了这家伙的唯一退路。我家住的是老房子,没有天幔,黄鼬可以在几间屋之间来回穿行,一个人是抓不住它的,就想去叫人来协力捕捉。那家伙一定猜出了我的心思,预想到了我的行动,就在我刚拉开门扇时,就抢先从门缝中突出了困境,几个腾跃就上了屋面,在屋脊那儿故意停留一下,给了我回首一瞥,然后尾巴一划,消失在屋脊那边。这家伙必定在嘲笑我——对付我?你还嫩点!这一次它对我还算比较客气,没使出它祖传的特种武器——连珠臭屁。

猪獾会对农作物构成些危害,体态小一点的狗又能追进它们的洞穴,所以处境不妙,注定会在江南平原上绝迹。在我们小时候,猪獾已经罕见。我们几个孩子曾经率领两条狗对猪獾做过一次围猎。我家的狗名叫海鳌,够凶猛的,但它体形大,没法进猪獾洞。另一条小个子狗又胆小,不敢进洞,在洞口挺着前腿呜呜哀求。猪獾洞是在干稞巷深处的,坚韧的干稞根在泥土里盘根错节,难于开挖。就在洞口点上一堆火,朝火堆撒尿,往洞里灌烟。忙半天,白烟从另外一个洞口冒了出来,这就没戏了。原来猪獾的家有后门,也和人玩地道战。

野鸡的家也在“干稞巷”里。它们的突然惊飞能把人吓一大跳。野鸡无法长距离飞翔,但飞过一条河还是很轻易。这就够了,等你绕道过河,它们早就杳不可寻。公野鸡长得非常漂亮,漂亮得有点妖,有点邪乎,大人对它们的态度有点暧昧,一会儿说看见野鸡是个吉兆,一会儿又说空手逮到野鸡很是不祥,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农人一般不会认真去追杀野鸡,却会认真地到野鸡起飞的地方查看,看看有没有“鸡孵蕈”。“干稞巷”里的野蕈被认为和野鸡有关,人称“鸡孵蕈”。蕈是菌类植物,只要有菌种,有温湿条件(例如下阵雨)就能见风疯长。发现“蕈窠”,只要你不采尽,下一回阵雨过后你还能来老地方采蕈,是一注取之不竭的小横财,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吴语中常用“寻着蕈窠”来形容人的喜不自禁。

小伙伴中有寻到过蕈窠的,他怀着一个小小的秘密,发着一注小小的财,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暑假。也有在“干稞巷”中捡到过野鸡蛋的,虽是“喜蛋”(已孕有鸡雏的蛋),不能吃,总也给了人一阵子的兴奋。有一段日子,没事我就去“干稞巷”乱窜,说是逮蝈蝈螳螂,其实是想撞一个蕈窠。蝈蝈怕羞,敏感,只闻其声,难见其身,觉察到活物的接近便立即噤声遁形。螳螂很傲,不大避人,顾自在干稞叶上横刀兀立或者高视阔步。干稞叶特有弹性,大肚子螳螂的脚步让叶片有节奏地弹跳。螳螂向叶尖走,觉察到叶片快承受不起了,便乘势跃起,就到了另一张叶片上,身姿端的轻盈潇洒。其他的昆虫,比如甲虫,就无法如螳螂那样准确感受足下叶片的张力,常常被叶片像垒球一样弹将出去。

那天我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干稞巷”。这个干稞巷面积大,干稞高及两米,钻进“巷”去,就如进了森林,整个儿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满耳朵窸窸窣窣的叶片响,满鼻子幽幽的植物清芬。干稞旺盛,很强势,很蛮横,茂盛处少有杂草,走进去觉得脚下挺干净的。走着走着,我突然就看见了一只干枯的脚,一惊,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这里有死人!屏息,小心往后退,眼光却不自禁地往前探索。干稞丛深处触目地横陈着一个瘦骨嶙峋全身赤裸的人!我掉头就逃,却听得身后有人在哇哇地叫。

原来是一场虚惊。一个叫“痴云云”的老乞丐在那里等着他换洗的衣裳晾干。他只有一身衣裳,只能赤身露体地躲在干稞丛中等着衣裳干透。

干稞生命力强,无须管理,但干稞巷各有其主,并非野草,打野柴的人不会乱来,乡间有乡间的规矩。干稞花枯了,干稞叶由深绿变成棕黄。农人提着镰刀来收割了,一边割,一边打成草把。干稞的纤维粗壮,有油脂,火力旺而持久,是上好的燃料,五个干稞草把就能煮熟一锅饭呢。老干稞叶更加锋利,有的老农割干稞却不戴手套。他们的手心里有硬茧,而且知道干稞叶的性状,不怕被割了手。

干稞被收割走了,河坡上只剩下密密的干稞茬子,“干稞巷”保守了大半年的秘密暴露无遗。黄鼬一定转移到村子里去了,野鸡、刺猬也不知去了哪里。它们也许就是在江南的旷野里,在惊恐中苦苦地熬日子。到次年初夏“干稞巷”重新长起来时,它们还会回来。

“干稞巷”在江南行将绝迹,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些仅存的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