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蓝调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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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网船

网船由三个部分组成。船头是“台”,船舱是“轩”,船艄是“亭”。船的乌篷顶上晾着黑色的线网,艄棚里挂着灰白色的丝网,所以人称网船。刚上网船,你会闻到隐隐的腥味,过一会儿就闻不到了。

一条网船就是一个渔家。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在这小小天地里劳作、生活。儿女渐大,就得另打新船,很少有三代同船的。

船头是劳作的地方,捕鱼捉虾。酷暑严冬,许多的辛苦全堆积在这不足两平方米的地方了。船头之下有一个隐蔽的小舱,和中舱隔绝,却有两个对偶的小孔与河水相串通,舱里就有了活水,是蓄养活鱼的处所。有的渔家还在里头养一条小“横鲇”(鲶鱼),用作“捣乱”。鲶鱼是食肉鱼,从小就很凶的,使舱里的鱼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就保持了活力。

艄棚紧连着船舱,比船舱高出一尺左右。高出的部分装一排玻璃窗。人在艄棚驾船和作业,视线可以越过舱顶看到前方的水面。艄棚相当于陆地人家的起居室。平基板、小方桌、矮脚椅等等全用桐油油过,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在这里,最讲究的女人也会忍不住蹭了鞋享受自在。这儿一面傍着舱,其他三面无保留地敞开,拥有了最鲜活的阳光、空气和水。网船是个小天地,渔家比陆居人家更信赖大自然,更亲近大自然,便拥有了广阔得多的生存空间。

船家平时一边行船,一边做打鱼的准备,很忙,夫妻俩就任凭他们的孩子在平基板上爬来爬去玩。小孩腰间拴着一根带子,掉不到河里去。孩子稍大就会水了。渔家教孩子游泳是不屑用救生圈之类的。大人把孩子剥得赤条条的,只在孩子腰上拴一根绳子牵在手里,便往河心抛,凭孩子扑腾去,不到万不得已不拉绳子。这么折腾几下,就行了。

在舱顶上栽一盆葱,栽一盆蒜,有情致的还养几盆月季、山茶、仙人掌什么的。或养一条狗,或养一只猫。吃多了河鲜活食,狗和猫的毛色都极鲜亮,走着坐着都是精神抖擞的。如果同时养狗养猫,那得讲究个“青梅竹马”——在幼小时同时接来“窝”在一起,否则狗猫难于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在逼仄的环境里闹矛盾很是麻烦。

船尾贴近水面处栖有一个用板条钉成的小鸭笼。里头关着几只鸭,聒聒不休地噪吵。囚禁它们是因为它们屁股里有欲出的蛋,放出来会屙在河里的。其他的鸭子经检查没有“欲出”,就放在河里自由觅食。要走船时,船妇招呼一声,鸭一边觅食,一边随船行进。橹声悠然,很好听。有恋食掉队的鸭,狗就冲着汪汪地警告。那鸭展翅踩水跟上来,激起一道白浪花,呱呱叫,表示对狗多管闲事的不满。船上的狗比较寂寞,巴不得发生一点事故。船交会时,船上的狗都会在船舷上奔跑着冲对方大吠。难得相遇同类,它们感到很亲切,很激动。它们奔跑的方向正好与船行的方向相反,四条腿忙着,看上去却是静止的。它们这么奔跑并不为了捍卫边界,而是想延长亲近的时间。

灶置在舱门一侧。以前是行灶,后来是煤炉,现在大多有液化气了。忙碌一天,收获不少。船在桥堍或树荫里泊了,摆开小桌子矮椅子,在习习的晚风中端出几个菜来,斟出一杯酒来。汉子呷一口,抿一会儿才咽下去,舒服地“呵”一声。小孩爬在父亲腿上,手里捏着一只鲜红的大虾。收音机里播放着“空中书场”,琵琶弦子叮叮咚咚地流出来。

猫坐在桌子一角,细声细气地叫一声,不是馋,而是要确立它在船上的地位。这会儿狗不在船上,早上岸去了,不是散步,而是跑步,积蓄了一天的精力,这会儿得释放一下才是。不管怎样,狗还是更亲近陆地。狗疾走如风,尽量地张开脚掌,感受泥土和草。船妇冲着狗亲昵地骂一句:“鬼东西,疯啊!”

再过一会儿,月亮就会出来了,有时是圆的,有时是弯的。

拖在网船后面的那只淌淌船无声地摇晃着,似乎也喝了酒,醉醺醺的样子。

网船后头大多拖着一条淌淌船。淌淌船是吴地方言,其实就是那种微型的小划子。淌淌船原指载客的小航船,航船在开船之前要“淌淌淌”地敲小锣催客上船,后来也指很小的小划子船,因为这个名字用吴语唤来极其亲昵有趣,像在唤某个调皮男孩的绰号。“亮月亮,出淌淌,淌淌船上好白相……”童谣里的月亮当是月牙儿为好——天上弯弯月,弯弯水中舟,就有趣了。

淌淌船真的很小巧,舵、平基、跳板等等都省略了,仅备一片小小的桨,几乎只可独乘。上船不可太随意,要踩正中轴线,否则弄不好会倾覆。坐定了,一看,臀部已在水平面之下,不谙水的就有些怯。如果是空船,船头就昂起,欲飞状,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情绪。等不及人划桨,船先动了,就觉得这是个活物。划桨不必太用力,否则船会打转转。如果打转转,你赶快反打几桨。

水乡,河浜如网,淌淌船很忙,很快活。

渔人有时是连桨都不肯带的,手一拨,腿一摇,腰一扭……淌淌船就明白了,或动或静或疾或徐,或直走或转向或打旋儿,活生生成了人的有蹼的脚。

放麦钓之类的活计用淌淌船最好。麦钓是用半只牙签那么纤细的篾片做成,两头插在浸胖的麦粒里,成为一张微型的弓。鱼咬麦粒,弓便成为鱼口中的闩。一根尼龙线蛮长,系着很多个麦钓。放线是个细活,乱了钓线烦死人。渔家汉子操作得好仔细,两只手都是忙着的,便叉开双腿用脚片子拨水,仿佛骑着一头聪明的海豚。忙毕,一抬头,发觉网船和婆娘已经在老远的地方了,撒泡尿,点支烟,盘起腿,瓮声瓮气哼唱一句,悠悠然打一桨。淌淌船不在乎桨力大小,仿佛只是受着网船的某种引力,在水皮上滑行。狗在网船上哑哑地吠,亲昵得要命。

如果在淌淌船的两舷挑出些树枝来,就成了鱼鹰船。每根树枝上栖一只或两只鱼鹰,一条船就有了一个班的鱼鹰了。

鱼鹰学名鸬鹚,“水老鸦”和“鸟奴奴”则是它们另外的俗名。称“水老鸦”是因为它们浑身黑羽,状如乌鸦;称“鸟奴奴”是因为它们从小受到训练,为人捕鱼,是人的鸟奴。“鸟奴奴”的“鸟”字一定得读作“吊”,否则吴地人听不懂。鸟奴奴比鸭子大得多,一身黑羽有金属的光泽,在阳光下略透紫色;眼睛是棕色的,贼亮;喙长长的,带着钩;脖子上的皮宽宽的,老在一鼓一鼓地动,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下水前,主人将细细的绳圈箍在它们脖子的下端,使它们能将鱼衔在嘴里,吞在宽大的口腔里却不能咽下,只能把鱼交到船上来换豆腐吃。这也许就是它们老是气鼓鼓的原因吧。

渔人在船后拖一根篙,打桨往河的阔处来。七八条鱼鹰船很快围成一个圈。一人朗声喊:“宛——宛!宛宛……”其他人一齐响应,同时按一个节拍踩响舱内的一块板,嘭嘭如鼓。吆喝粗犷极了,节拍热烈极了,听了觉得肌肉里充满了鲜辣辣的力量。这渔家祖传的交响乐能协调动作,惊懵水下的鱼,更能鼓舞鱼鹰的斗志。

鱼鹰下水了,姿态各异,大多很潇洒,纷纷叼起活蹦乱跳的鱼……

鱼鹰出猎,多在下午。赤脚的渔家少年在街巷里啪啪地奔跑,一边喊:“卖鱼喽!卖鱼喽……”养猫的老客户不买鱼也没关系,几条一指长的穿条鱼就抛进门来,在地上啪啪地打挺。这是给猫吃的,不要钱。

临水而居的农家也有备淌淌船的。

采菱可以用菱桶,而使用淌淌船更得心应手。做这种活的大多是少女,她们多喜欢穿红色的短袖衫,好让一河一湾的翠色来衬托她。淌淌船成了快活的鸭子,在菱头里逶迤、追逐。少女捉住一朵菱头,提起来,一把红菱灿然出水。若有斜阳晚霞映照,红玛瑙似的更好看。淋漓的水也成胭脂色了。数一数,十几个,就喝彩:“嗬!看哪!”那一头也有人喝彩:“嗬!看哟!”就有一两只红蜻蜓飞起来,在水面上盘旋。

如今的姑娘不大肯唱本土的山歌了,一张嘴就是流行歌曲。有带微型放音机的,戴个耳机,很气派。采菱的动作不觉有了某种节奏。淌淌船滞滞的有点不高兴,大概是认为受了冷落。

四个角或两个角的菱角在舱里堆积,渐渐拥簇了姑娘的腿脚。做采菱这种活,裤腿当然是挽起的,或者穿短裤。菱角是艳艳的红,腿是藕似的白皙。菱那凉凉的、尖锐的线条反衬出来腿的温暖与柔和。

涌波一浪一浪地拍着船舷,淌淌船就吃吃地笑。

江南的城镇除了街巷,总还有一个水系网络着。常熟城里有好几处“三步两条桥”,走三步路就能踩到两条桥,可见河之多。地皮金贵,市内的河大多被两岸的石驳岸和房屋挤得非常苗条,某些河段人可以隔河握手。淌淌船可以载着萝卜、水芹、红菱、白藕、西瓜、冬瓜、鲜鱼、活虾伶伶俐俐地深入城市腹地。一声吆卖,万种风情。临河的窗子探出三婆四婶,讲好价,吊下只篮子,篮子里压着钞票。秤尾一翘,说一声:“先!”(足秤之意)篮子被提上去,货与找零都盛在里头了。货直接来自产地,新鲜,而且送货上“窗”,方便,淌淌船的生意不错。

如今,老城镇被改造,这种淌淌船生意日见少了。其实,淌淌船有些功能是难以被取代的。淌淌船生意除了方便,买卖双方在一递一送之间产生的那种水盈盈的情调实在是能滋养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