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摊是流动的。今晚的蜡烛弄口多了一个卖糖粥的担子。这个卖糖粥的浓眉汉子已在前面出现过,他就是阿邦,是与大福师单线联系的我方通讯员。
端阳一到蜡烛弄口,阿邦就认出了端阳——这不是为大福师送鸭的端阳吗?这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阿邦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看出另外三男孩和端阳是一伙的。被阿邦看出来的还有这些男孩装出来的悠闲相。直觉告诉阿邦:端阳和这些男孩到这里来是有目的的,似乎是在期待着一个重大的行动。
阿邦把卖香烟的一个女孩唤过来,在买香烟的过程中,用悄悄话让女孩赶紧到仪凤书场找到大福师,然后对大福师说一句话:端阳在蜡烛弄。
女孩很快离开了蜡烛弄。仪凤书场就在这附近,几分钟就能走到。
这时是九点多一点,小庙场这一带的第一个热闹高潮已经过去,巷子里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摆小吃摊的小贩们在这里打着呵欠抽烟闲聊。
端阳轻声对胡顺说他还要去看一下井台那边的墙洞,就准备向巷子里走。“嘀”的一声,是汽车喇叭响!但来的不是那辆吉普车,而是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轿车缓缓地驶进了蜡烛弄,在巷子深处找到泊位,停了下来。驾驶员位置的车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穿军裤和白纺绸衬衫的瘦男人。奥斯汀停泊的地方正好有一盏路灯,老远就能看清这个男人苍白的脸。
最先认出的这张丑脸的是小弟。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弟猛地打了个激灵,说:“瞧,塌鼻子来了!”
胡顺和大米也认出了这个狗翻译。端阳在山境园荷花厅也看见过这张丑脸,当时就猜想这翻译就是刺伤小弟的坏家伙。
塌鼻子翻译官是敞着怀的,一走动,就露出了别在腰间的枪。他绕过车头,打开后车门,撅着屁股把一个圆滚滚的鬼子军官迎下了车。这个矮鬼子的腰间当然也是有枪的!
车子里不再有人出来。塌鼻子引着矮鬼子向弄外走,大概是要去夜总会逍遥一番。
改变袭击目标的念头几乎同时在四个男孩的脑子里跳出来。四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都同时跨出了脚步。他们好容易才记起来原来的分工,摆开阵势,向两个倒霉家伙迎上去。按照原来的分工,端阳和小弟是一组,他们这时认准的对象是塌鼻子。胡顺和大米要对付的是那个矮东洋。
两个家伙倒是蛮配合的,停住了脚步——是塌鼻子翻译在为矮鬼子点香烟呢。走近来的背着鱼篓子的男孩根本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这里路灯雪亮,他们认为这是完全属于他们的地盘。
给汉奸戴上“浑元金刚斗”的是端阳。这个狗翻译长得干瘪瘦小,身高没胜过端阳,也没戴帽子,所以端阳觉得手里的武器格外的好使,“卟吱”一声,就让对方的整个脑袋进了篓子。端阳是从塌鼻子的身后下的手,出手的同时,还给对手的腿弯处猛踹了一脚。塌鼻子翻译只来得及惊恐地叫出半声,就倒在了地上。这一瞬间的恐惧是他一生都忘不了的,那感觉就像是被一条巨鳄咬住了头!他的双手本能地抓住了咬他的东西,往上推,想要摆脱这个可怕的吞噬……
按照事先的约定,作为下手的小弟首次出击的目标就是——枪!小弟借着一股冲击力把自己的整个身体“砸”在了倒地的汉奸胸部,两只手则直取对方腰间的枪。小弟还算镇定,到第三次的时候就扯开枪套的盖子,抽出了手枪。小弟很顺利,因为这时候的塌鼻子一方面要挣脱“鳄鱼”,另一方面还得忍受小弟仇恨的猛跌。
给矮东洋戴帽子的是胡顺。见这个矮个子鬼子的身高还及不上自己,胡顺下手时非常有自信——准是一套一个准!可是,胡顺错了,他失手的原因恰恰就是因为这个鬼子的脖子太短了。穿上了军装,这家伙简直就露不出什么脖子了。正是这一点,那些为他设置的逆剌基本上就没派上用场,要不是那一群生硬而活跃的东西使他惊慌失措,要不是有一根竹篾正巧扎进了他的鼻孔,他准能在第一时间把“浑元金刚斗”推开。直捣他腰部的大米也没有得手——倒地之后的鬼子的右手已经在第一时间按在了枪套上。这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才能做出的反应。这样,大米所做的不再是拔对方的枪,而是要阻止对方拔枪了。
胡顺发觉新式武器的失灵,拼命地抵抗着对方推开竹篓子的力量,不让对方的脑袋脱出来。矮鬼子拼力转动了一下竹篓子,摆脱了扎在鼻孔里的那根竹刺,腾出来左手,用力扯开了按住他右手的手,拔出了他的手枪。大米没法抗拒对方有力的手,就凶狠地咬住了鬼子的手腕……
枪响了!又响了!又响了!
大米狠命的咬噬没有阻止鬼子的动作,却改变了鬼子凭感觉瞄准的射击方向,所以鬼子一连发出的三枪并未击中对方。
塌鼻子翻译已经滚到了一辆汽车的下面。端阳见一时拿他没有办法,而且枪已夺到,就对小弟打了个“撤”的手势,自己则回过头来,想帮助胡顺和大米。
这时的鬼子已经推开了竹篓子,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对手。他一面盲目地开枪以震慑对手,一面抹着脸,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来——这个退篓里不但有小蟛蜞,还有一堆草木灰,把他的眼睛迷了。
有人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快跑!”
弄堂口果然出现了鬼子兵的身影!是枪声把他们引来的。
端阳见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就拉着胡顺和大米跟着小弟向弄堂深处撤。
尽管已经听到了摩托车急转弯的啸叫,四个男孩对摆脱追击都是有信心的,因为他们手里还有穿越荒园这张王牌。
但是,当他们一口气奔到井台时,却被一个意外情况惊呆了。那个重要的墙洞前居然坐着一个赤膊大汉!赤膊大汉席地而坐,用上半身抵住了墙洞,手里摇着一个酒瓶。
胡顺喊:“走开,快走开!”
汉子不动,嘴里嗷嗷乱叫,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四个男孩这才慌了,如果单凭两条腿,肯定是跑不过宪兵的摩托车的!就动手去扯开汉子。可这汉子还来劲了,像牛似的犟着,哪里能扯得动他。
端阳听出汉子在喊:“好凉快,好凉快。”又闻到一阵酒味,就断定这是个醉汉——他正在享受墙洞里漏过来的风呢。
端阳一把夺过汉子手里的酒瓶,往后退,装作要喝酒的样子:“喝,喝……”
这一招是灵了,汉子往前一扑,翻过冬青墙,踉跄着来夺他的宝贝。
胡顺向小弟和大米一挥手:“快!”小弟和大米“吱溜”一下就进了墙洞。大米在这时发现小弟负了枪伤,小弟的左臂在滴血!
端阳一看此计成了,把酒瓶往地上一搁,一闪身就回到了洞口,和守在那里等他的胡顺先后钻进了墙洞。
到底还是醉汉坏了事。当日本宪兵队赶到时,那家伙正趴在墙洞那儿骂人:“小赤佬,不要逃,我追,我追上你……”
指挥追击的是坐在摩托车车斗里的鬼子军官萨一刀。他在车斗里站起来,指挥分头包抄,又命令把墙洞炸开。
为了给小弟包扎,当手榴弹炸响时,四个男孩还刚跑到荒园的边门。
胡顺说:“这是什么声音?”
端阳说:“手榴弹!鬼子炸墙洞了。”
在原来的计划中,即使鬼子发现了墙洞,也要花不少工夫来扩大墙洞,没想到他们会用爆破的方法——“轰”的一声,小墙洞就成了大墙洞。
大米说:“听,还有狗叫!”
鬼子还带来了军犬!
出了边门,端阳说:“你们快跑,我来把这个门钉死。”端阳回进园子捡来那根原来钉死门的木条,打算从门外将门钉死,也好阻遏一下鬼子追赶的速度。端阳很快发现这个计划是难于实行的——门扇是向内开启的,在外头很难用木条封死门。
端阳听到了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放弃了钉门的努力,按照预定的退路飞跑。端阳跑出没有多少路,荒园的边门就被訇然跌开,几道电光蛇信子般闪烁几下,很快就粘住了端阳。端阳没再按照原定退路向左拐,而是向右拐——他得把追兵引开,否则,扶着小弟的胡顺和大米是很难逃脱这一队行动迅速的追兵的。端阳在三岔路口晃动几下,故意让鬼子看清他逃跑的方向。
胡顺和大米挟着小弟一阵狂奔,发觉背后没有了动静,而端阳也没有跟上来,就知道端阳引开了追兵。高度的紧张突然放松,三个都觉得累得不行了,不顾一切地瘫坐在小巷转弯处的一丛天竺葵后头,在那里牛一般直喘粗气。
小弟掏出手枪来给胡顺:“胡顺,给,把枪收好。”
胡顺没心思管这个,把枪给了大米,自己来给小弟检查伤情。
小弟的伤口还在流血,把半件小褂子都染红了。小弟满脸的汗冰冰的凉,脸白如纸,嘴唇是可怕的紫黑色。
胡顺心里急得要命:“小弟,觉得怎么样?”
小弟说:“我只是觉得胸口闷。这里危险,你们快走,我在这里躺一会儿……”
胡顺说:“不,我们一起走。端阳已经把鬼子引开了,我们扶着你。”
小弟想说什么,可是唔唔地已经说不清楚。
胡顺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说:“大米,我们去找丁医生,得马上去!快走!”
大米没去过丁凡诊所,一时想不起来:“丁医生是谁啊?”
胡顺说:“他给我治过膝盖,是个大好人,我们去求他救小弟。走!”
胡顺和大米扶起小弟,可小弟已经迷迷糊糊地迈不开步子了。胡顺只得背着小弟走。
刚从小巷走到街上,就有一辆黄包车过来揽生意。这个车夫倒是个热心人,说既是送病人,没钱不要紧,而且路也不远,他就当做件善事吧。
胡顺刚经历过一场紧张剧烈的事件,正累得脚下发飘呢,就接受了车夫的善举。
这一次,胡顺太倒霉了。这个热心的黄包车夫其实是日军夜袭队属下的特务,也就是曾经潜伏在生元药店的那个三角脸!夜袭队里号称有“一狼三狐”。肥田一郎就是“狼”,而这个三角脸就是“三狐”中的“白狐”,是肥田手下的得力干将。
蜡烛弄夺枪事件已经惊动了肥田一郎。
烹饪只是业余爱好,肥田在入伍之前就是一个警察局长,对警事相当熟悉。对于蜡烛弄夺枪案这类晚间突发事件,肥田采取的策略是“动而后静”。事件发生之后,迅速布警,这是“动”。当警力到达预定地点之后,立即改用“布控暗守”的“静”的策略。这和一般的宵禁不同,那些布控点噤声熄火,毫不张扬,单等着可疑目标的出现。肥田认为对于常熟这种街巷如网、地形复杂的江南小城来说,他的“动而后静”策略才是最有效的策略。
三角脸的黄包车也是肥田的“布控点”之一。狡猾的三角脸第一眼就认定了这三个男孩的可疑。他稳住了三个孩子,静观事态发展,他的胃口不小,不但要全数逮捕这三个男孩,还指望着顺藤摸瓜,扩大战果。
比之于胡顺,端阳幸运得多。
凭着对地形的熟悉,端阳连续穿过几条小弄之后,就暂时摆脱了追兵。这一带的弄堂既曲折又支弄繁多,对逃跑的人非常有利。当时还是肥田的“布警”阶段,大街上摩托飞驶,警笛呼啸,所有的男孩子都被当作查控重点。端阳辨别一下方位,决定赶紧到山境园大福师那儿去避一避。
又穿过几条小巷,端阳就到了秀崖弄。山境园的后门就在这巷子里。端阳常在大福师这里过夜的,熟。一到晚上,管理饭店后门的是大福师的两个徒弟,所以大福师和端阳出入是很方便的。
端阳敲响了门:敲三下,括一下。这是叫门的暗号。
来开门的是大福师的徒弟,说:“是端阳啊,你没跟我师傅在一起?”
“你师傅去哪儿了?”
“去仪凤书场听书。也快回来了吧。楼上的门开着,你先上去吧。”
端阳说:“街上很乱的。瞧,把我挤得跌了一跤。真倒霉的。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端阳这样说是为了解释身上的衣衫不整。
“小鬼子耀武扬威嘛,三天两头这样子的,别管他龟孙子!”
端阳上楼到了大福师的房间里,站在窗前向外张望,想看到大街上的情况。但在这里是看不到大街的,山境园高大的主楼挡住了视线。端阳用心谛听着,觉得街上的动乱似乎已经平息下去了。这反而使端阳的心里不踏实,因为如果动乱在继续,就说明搜捕还没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