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终于见识到了蓝田赞不绝口的厨艺。果然——不同凡响。
半只黄羊烤得吱吱流油,顾隐尘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石灰,薄薄地抹了一层,烤熟后再将外面的硬壳剥掉,里面的肉质细腻入味,比起那些京城出名酒楼里的佳肴丝毫不差。
“真好吃,你是怎么做到的?”又张口接住顾隐尘喂过来的一块肉,伊人鼓着腮帮感叹道。
她的手已经完全不能用,也就是说,现在是生活不能自理,只能靠顾隐尘喂食了。
顾隐尘笑笑,脸颊的酒窝在火光的照耀下倍觉亲切,“因为我很馋嘴,又一直穷,所以便自己学了。”
“找谁学的?”
“自学,我从五岁起就学着做饭了,都说十年寒窗金榜即提名,我十五年寒厨,总应该有点收获吧。”顾隐尘故意用那种调侃的语气,让这顿野味带了的轻松更持久一些。
伊人果然不再沮丧,而是兴致勃勃地询问怎么提高厨艺的方法,又说了蓝田让她三日内学会做饭的事情,还顺便将青姨的那一段理论说了。
顾隐尘大笑,跃动的火光投映在他明亮的眼睛里,也似染上了笑意。
“何必学,我以后帮你做好了。”笑完后,他随口说道:“这虽不是难事,却也不必勉强。什么时候你自己想学了,我再教你。”
伊人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又吃了一口。
吃完羊肉,又严严地喝了一壶开水,伊人只觉全身舒坦,终于躺在火边睡熟。
今晚无星无月,只是荒原的星月原本就是清冷的,倒不如这一堆篝火,暖人心脉。
顾隐尘将伊人身上滑落的衣衫重新盖好,凝视了片刻她纯美的睡容,然后坐在她的旁边,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截枯木,手握剑刃中间的地方,用剑尖雕刻起来。
他需要守夜,所以不能分神,而他惯常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便是木雕。
伊人睡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安稳,浮浮沉沉的梦境里,她寻寻觅觅,来来回回,终于见到了那个久违的身影——琼树之下,那人白衣若雪,黑发轻拢,美得便如这个梦。
她于是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很想大声地问一句,“你怨不怨我?”
可是人影又动了,在她没来得及看清时,便飘然远去,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伊人大急,连忙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贺兰!”
她猛地坐了起来,荒原黑暗依旧,目之所及,都是看不到边的黑,篝火已经有点黯了,噼噼啪啪地燃着,伊人发了一会呆,然后怅然若失地转过头,刚好撞到了正一眼不眨瞧着她的顾隐尘。
他一直坐在她的旁边,一只手拿着刚刚雕成的短笛,另一只手则将长剑放回鞘里:火光中,顾隐尘眉眼清透,眸中暖暖的关切,温润若水。
她不知道,一向英俊如烈日般让人不敢直视的顾隐尘,也有如此温和缱绻的一面,就像那天在阳光里看到的侧面,有种纤细柔美的错觉。
“贺兰是谁?”顾隐尘问。
伊人怔了怔,然后目光一转,随口转开话题问:“你做的笛子吗?”
“恩。”顾隐尘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她不答,也就一言过之,“随便做的。”
伊人极有兴致地看着笛子,突然想起那天与蓝非离说的话,忍不住问道:“顾隐尘,所谓的剑客,到底是靠什么为生的?”
当兵的靠军饷,为官的有俸银,百姓有土地,当匪的靠抢劫。
那剑客呢?
难道真的靠自己雕玩具去集市卖?
伊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的。
顾隐尘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火堆,摩挲着手里的笛子,淡淡地说:“既然是剑客,当然靠杀人,每个人都有价。每笔生意,青阁拿三成,我拿七成。”
“哦。”伊人呆了一呆,然后极惋惜的望着他,已经明白:他所说的行业,便是最古老的杀手一行。
这个真相让伊人很不舒服,她想象不出顾隐尘杀人的模样。
话题结束后,两人又是一阵沉默,顾隐尘并不辩解什么,只是抬起手中还未完工的短笛,重新拿起剑。
“你会雕任何东西吗?”伊人睡不着了,又暗暗自责自己流露出来的偏见,过了一会,忍不住打破沉寂问。
“不算雕,打发时间而已。”顾隐尘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挺好看,像活的一样。”
“恩。”他仍然只是淡淡地应了,没有回头。
“……顾隐尘,抱歉。其实你做什么事都是你的自由,我不该……更何况你还救过我……”伊人察觉到他的冷淡,自责更深,连声道歉道。
顾隐尘垂下手,回头深深地看着她:“伊人……”
“说来好笑,我都已经是逃犯了,却还一直把自己当成多正义的人似的,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正义可言呢。”伊人还在自嘲:“就算爹爹没有犯事,我们杀了的北滨人,又何止万千。其实也是杀手……”
“伊人。”顾隐尘再次开口,严肃深沉的语气让伊人吓了一跳,有点受惊地望回他。
“伊人……”顾隐尘的第三声已经近乎叹息了:“我没有生气。”
“可是……”伊人睁大眼睛望着他,目光里满是困惑:“你刚才确实很……”
“冷淡是不是?”顾隐尘微微一笑,方才冷冰冰的神情瞬时温和起来:“我冷淡不是针对你,而是,有点生自己的气。”
“恩?”
“其实我很想回答,我是靠卖玩具为生的。只可惜那不是事实。”顾隐尘望着她,淡淡地说:“杀人便是错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有什么理由。你的反感没有错。”
“顾隐尘……”伊人有点无措地望着他,面前这个一脸淡然的男子:“何必否定自己……”
“保持你的正气吧,也许幼稚,也许不符实际,可一个人若是已经到了是与非的边缘,那并不代表成熟,而是悲哀。”顾隐尘重新绽开笑颜,酒窝露了出来,英俊的脸在火光下明亮得让人错不开眼:“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后,你不曾怨恨谁,不曾心灰厌世,依然坚持着你自己的是与非。伊人,你所拥有的品质比你以为的要珍贵得多。”
伊人眨眨眼,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她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不相干的画面,那次在雪地,贺兰雪搂着她,在她耳边轻叹:伊人,你那么单纯美好……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贺兰雪的眼神与此刻顾隐尘的何其相似,闪着让她炫迷的光。
第二天,在伊人的一再要求下,顾隐尘没有执意要背她,只是扶着她的手臂,慢慢地走。
伤口处理后,虽然还是不能自理,但是简单地拿点东西还是可以的,至少——能够独自如厕了。
一天两夜的相守让伊人与顾隐尘亲密了不少,至少顾隐尘这样扶着她,伊人也不觉得不适。好像他们本来就认识许久一样。
沿着水源一直往前走,果然如顾隐尘所预料的那样,渐渐地有了人烟的痕迹。
天色其实尚早,只是顾隐尘担心伊人不能多走,还是决定先找一户人家住下来:这是沿途中一个小小的村庄,全庄人一起不过十来户人家,而且以老年人与小孩居多。青壮的村民要么在西离与北滨征战时去参军,再也不能回来;要么便进密林里打猎,至少要在猎场徘徊三五天左右。
伊人与顾隐尘入住的人家只住了一堆孤寡老人,他们的三个儿子都已埋骨战场:想起自己便有可能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死亡,伊人一阵难过。
山里的人开朗,老人似已看开,脸上不仅没有什么悲苦,反而特别热情地招待了他们——昨晚顾隐尘打的黄羊还剩下半只,一直没有扔掉,此刻便给了他们。老婆婆欢天喜地地接了过来,说是要煮一大锅汤,邀请全庄的人都过来喝汤聊天。
这是山里的习俗,家家户户得到的猎物都会与大家分享。顾隐尘并不以为之奇,而是让伊人进屋里躺定后,然后捋起袖子,与老婆婆一起操持羊汤。
老公公也很开心,通知大家晚上过来喝汤后,庄里其它闲散的大人孩子都聚了过来,各自将自家的压箱腊肉啊、酒水啊全部贡献出来,大伙儿摆明了晚上要借机一块儿乐乐。
伊人见状,也不由得被他们的热情感染了,在屋里呆不住,便寻了一个椅子坐在土坯屋门口和几位大婶择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