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就是贺兰不肯放她走?
“伊小姐请回吧,如果还有下一次,府里只好以逃奴的刑法来惩戒小姐了。”元安的态度还是很客气的,可是语气却没有一丝回旋余地。
伊人也没有反驳,静静地站了一会,转身便往洗衣房的方向走去。
好像妥协了。
元安远远地瞧着她的背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这位伊人小姐真的离开这里了,大人不知会如何反应?她留下来已经能让他失态了,倘若离开……
简直无法可想。
他正庆幸着,前面的伊人忽而停住了脚步,她扭过头,神色清淡但异常坚决地说:“告诉他,我一定会离开的。”说完,她继续朝前走去。
元安愣了愣,随即苦笑不已。
看来剩下的日子,他要派人好好地看着她了。
伊人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很晚,其他人都已经睡了,独独剩下婉儿,抱着薄薄的棉被,靠着墙壁,坐在床头发呆。
见她回来,婉儿低低地欢呼了一声,笑了笑,转眼,泪又涌了出来。
见她哭哭笑笑的样子实在奇怪,伊人坐到她旁边,不解地问,“怎么了?”
“伊姐姐,我们就要分开了。”婉儿低低地抽泣着,手拉着伊人的袖口不肯松开。
伊人微微一怔,以为婉儿知道了自己要离开这里的决心,她正想着如何解释,却不料婉儿继续说道:“管事把我配给了伙房的阿三,听说后天就要过门。伊姐姐,我不想嫁给阿三,他比我大那么多,我……我喜欢元安哥哥那样的人。”
伊人吃了一惊。
嫁人?
婉儿才不过十四岁,而那个伙房的阿三据说已经三十六岁了,而且生性粗鲁好杯。醉酒后也爱打人,她嫁过去肯定要吃苦的。
见伊人蹙眉不语,婉儿也停住了抽泣,哽咽而小心地问,“伊姐姐,我说自己喜欢元安哥哥,伊姐姐生气了吗?”
“没有。”伊人宽慰地笑笑,摸着她的头发,依旧蹙眉想着什么,有点魂不在身。
人心艰险,她已经决定不再为其它人让自己为难了,可旁边的人真的遇到了麻烦事,她也没办法让自己坐视不管。
那就,最后一次吧,帮她最后一次吧。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嫁给阿三的。”她轻声说。
婉儿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无比信赖地瞧着她。
也似乎,对伊人这样的决定一点也不吃惊。
西离的长公主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离素素。
贺兰雪的指腹摩挲着纸笺上清丽的两个字:很秀气的小楷,收笔却利落大气,一如本人。
素素。
能让长公主自称素素的人,普天之下,除了先帝,便只有贺兰雪一人而已。
她的意思,他不是不懂。
这次离素素执意让他做离若的太傅,某些方面上,亦是希望能常常见他。
贺兰雪答应的时候,神色淡淡,无动于衷,看不出公私。
他对她,是若即若离,谜一样的存在。
这次离素素送来纸笺,邀他明日陪同离若一起游猎,教授他一些狩猎知识。
这本是公事,可用这样的执笺送来,倒显得暧昧不清了。
贺兰雪将纸团揉了,目光下意识地朝府后望过去,他的脚步挪了挪,想移动,又犹豫地停住,最后,只是低低地问了句,“她怎样?”
元安怔了怔,拱手上前,将前夜发现伊人有意离开的情况对贺兰雪说了。
贺兰雪静静地听着。
手越发握紧了。
那张溢着淡香的执笺,也由此,成为了齑粉。
伊人想离开吗?
她竟然想离开?!
“她如果自甘女奴,就用女奴的态度去对她好了,不用特殊。”默然了一会,他淡淡道。
停留在洗衣房的目光也决然收回。
元安颌首。
婉儿要成亲的消息转眼传遍了洗衣房,对于年轻的女孩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成亲到底是一件大事。
同房的大婶们忙忙地过来庆贺,七手八脚地为婉儿打扮起来:里面不乏有经验的,譬如年纪已经四十岁的马大婶,她是嫁过人后又成为寡妇重新回到洗衣房的。她摩挲着婉儿的头发,叹气道,“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都是那么回事,看开点,那阿三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个能赚钱的,肯养老婆孩子,就不错了。”
婉儿低头不语,期期艾艾地瞧着一侧的伊人。
伊人朝她安慰地笑笑。
这样折腾着直到凌晨时分——两个家奴的婚礼是不需要吉时的,到时候来一顶轿子将婉儿接过去,然后两人一圆房,便算夫妻了。
轿子眼见着就要抬来了,婉儿突然说自己要如厕。
伊人陪着她一道去,再回来的时候,只有顶着盖头的新娘一人了。
‘新娘’说:伊姐姐突然不舒服,已经回去睡了。
旁人调笑了一番,只说伊人是眼红比自己小的婉儿先嫁出去,并未放在心上,却未留意到:假新娘无端端地高出了一些。
伊人对婉儿说:我总有办法让阿三把自己重新退回来,你只需要躲一晚就行了。只是,你从此的名声会不好。
婉儿当时摇头,坚定道:名声什么的不重要,我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
‘假新娘’上了轿,后院野草凄凄的地方,婉儿蹲在灌木的阴影里,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高墙。
不一会,一个人宫中侍卫打扮的男子从墙头跃进来,他的身影匍一落地。躲好的婉儿连忙左右看了看,自树下迎了过去。
男子顿住,冰冷的目光泠泠地扫了她一眼,然后将一枚令牌递给婉儿,“这是长公主的赦免令,从今以后,你脱籍了。”
婉儿却并不接那令牌,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男子,极无辜地问:“上面会不会啐了毒?”
男子黑巾蒙面,黑巾上的眼睛森芒乍射。
“你们可以杀我灭口,这样贺兰大人就不知道长公主暗底下的事情了,不过,你们也应该知道,我做事一直会留后着的。如果我死了,贺兰大人收到一封信,或者……”婉儿微笑,慢条斯理地说。
婉儿的长相颇为清秀,大眼小嘴,下巴尖尖,像一株豆蔻新立、轻染露珠的幽草。
伊人会与她亲近,极大部分,是为了她的清新。
而此时,说着话的婉儿照样清新可人,目光却蓦然深邃犀利起来,瞳仁微锁,见不到底。
男子并不吃惊,只是反手将令牌转了过来,以证明并没有啐毒,“长公主果然没有看错你——为了一己私仇,而将自己的亲生父亲都置于死地的人,到底是不是常人。”
婉儿闻言,脸上笑容不改,“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再说了,我又没陷害他,那天伊志确实找他喝茶了。”
“这是赦免令,时机不到切不可拿出来,长公主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不要逼着她灭口。”男子重新将令牌递给她,声音冷得没有一点人气,“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婉儿这次终于笑吟吟地将它接过来,揣进胸口,然后拍拍衣襟,转身走人,“放心,我知道分寸。不过,我的要求也希望长公主能帮我达成。”
“你是说元安?”男子在身后问。
“是啊,我要长公主赐婚,把我嫁给元安。”婉儿扭头,微笑。
将贺兰雪误当成元安哥哥了吗?
怎么可能!
贺兰雪是高巅之雪,是长公主爱极恨极的心头之人,她苏婉儿何德何能敢和长公主抢,而且,也没兴趣。
她口中赞誉的元安,是真真正正的元安哥哥,只可惜伊人并不知道而已——并不知道,婉儿认识元安,已经很久很久了。
久在,还在尚书府的时候。
——那一年,在冰国俘虏的军士群中,一个清冷冷的身姿卓然立在苏尚书的庭院里,苏尚书挽着他美貌的姨娘,将他们分别指往各处粗鄙之地——他们都是他的奴。
婉儿那时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奉茶,她的脚下不小心绊着了,水溅到了姨娘的裙子上,姨娘起身张嘴便骂,顺手拿起插在桌上的鸡毛掸,便要打她。
可是手刚刚扬了起来,鸡毛掸却无端端断了。
姨娘吓得不轻,那一顿毒打也就省了。
独有婉儿,看见了地上一粒几不可见、滚个不停的石粒,她顺着来势望过去,看着那个清冷笔直的身影,目光平静而坚毅,像标枪一样不可折弯、不可轻摧。
从那时起,婉儿记得了他的名字。
元安。
那一年,她十三岁,十三岁豆蔻少女的情怀,总是光怪陆离的诗,转眼,亦成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