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确实诚心挑拨离间,可没料到伊人反应那么大,他们从佛像后转出来,竟发现那女人竟喷出一口血,然后不省人事。
刚进来的那个黑衣人冲过去扶着伊人的脉,松了口气,“气息虽弱,但无大碍。”
“长公主不是言明事后不要留活口吗?她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原来几个大汉有点不明白这位公主的第一侍卫为何这么紧张伊人。
“长公主变主意了。”那侍卫喟叹道,“长公主要贺兰雪对她死心,所以,在此之前,她绝对不能死。”
大汉默然了一会,然后啐了一口,“贺兰雪算什么东西,公主犯得着为他如今尽心!”
“他是这些年唯一让公主入眼的人,我们做臣下的,自然要全了公主的心思。”侍卫回答,长而细的眼睛微微敛起。
伊人连日来辛苦伤神,刚才那番话便如导火线一般,将前面积攒的不适全部激发出来。
到了傍晚时分,她终于幽幽醒来,却高烧不止。四肢发凉。
她依旧被绑在破庙里,屋里只余下三个,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在庙中间烧了堆篝火正在烤什么,而剩余的另一个人则冷冷地瞧着她。
瞧着她的,便是后来进来的,公主身边的第一得力干将。
伊人依稀记得,那些人把他叫做卫大人。
卫大人的面目很普通,只是眼睛极有特色,细细长长,似乎时时刻刻都眯着的,幽深晦暗。那摇曳的篝火映亮了庙宇里各色的景致,映亮了他黑色的衣服,却独独映不进他的眼眸。
不出所料,又是一番关于宝藏的疲劳闻讯。
伊人只答不知道。
她确确实实不知道。
高烧越发厉害了,她的神智有点恍惚,被问倦了,便会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却又被冷水激醒,于是,又是一次翻来覆去的查问。
“北滨的宝藏……”
“北滨的宝藏……”
“那一天,伊志攻破北滨皇宫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
伊人已经出离疲惫了,到后面,几乎像被催眠一样,她只是重复着他的问话,那问题甚至无法经过大脑,因为脑子里乱乱糟糟,只剩下灼热的晕眩。
那一天,伊志攻破北滨皇宫的时候,我看见了什么?
这个突然不一样的问题,让她稍微恢复了一点清明。
“看见了……”她皱眉,努力回想了许久,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字,“狼……”
猎苑里,贺兰雪将新猎到的麋鹿扔给后面的侍卫,正想下马,胸口突然一痛,差点栽下来。
他敛了敛心神,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可是心中不安大盛。
心烦意乱。
就像——那日伊人被围困在朔阳时的情景。
“怎么了?”发现贺兰雪的不妥,离素素驱马上前,关切地询问。
贺兰雪摇摇头,表示无恙,而后从容下马。
时已近晚,他们临靠水边,面向着树林,在一片平整的青草地上将帐篷搭建了起来。
皇帝的帐篷自然是其中最高大华丽的,沿上甚至装饰了明黄的流苏。
月亮已升,越过摇曳的树梢,黄白的,冷冷的。
士兵们准备造饭了。
河边炊烟袅袅。
离若卸下骑装,换上一身轻便的衫子,独自站在为首的那个帐篷前,仰头望月。
这次行猎,收获最丰的离若。
可他心里明了:那些动物根本就是被贺兰雪追得疲乏,自动自发地扑到他的箭下。
一切仍然在贺兰雪的掌控中。
想到这里,离若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了拳。脸上更是愤愤。
贺兰雪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当辅政大臣,凭什么得到皇家的亲睐,凭什么当他的师傅,凭什么将他控与掌心!
他又偏过头,远远地看着那个让他如芒在背的人。
贺兰雪正在指挥大家埋灶、处理动物内脏,他笑得很温和,如春风拂面,那些官阶不等的侍卫们在他眼中,似乎并无区别。他们和身高权重的他在一起,也并不觉得忸怩拘束。
所有人都围着他,他身边有许多人,大家亲切地和他说着话,脸上的喜爱和崇敬那么诚挚真切。
这就是贺兰雪,在军中是不可战胜的神。在朝堂是不可轻测的臣。
所有人都喜欢他,所有人都真心真意地围在他身旁。
先皇命令的四大顾命大臣,户部和兵部的两位大臣早已投靠了他,成了他的应声虫。唯剩下一个与贺兰雪唱对台戏的,也因为他是当朝国舅,是离若的亲舅舅。到底亲情难割舍,所以格外清醒些,否则,只怕也会沦为贺兰雪的势力。
那边喜笑炎炎,欢声笑语络绎不绝。一身红衣的贺兰雪站在篝火边、明月下,似与众人打成一片,又清贵高洁、让人忍不住膜拜仰视。
离若又看了看自己周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不远处有几个忠心的大内侍卫在值岗,他们面目肃穆,他们尊敬他,只是出于对皇权的敬畏。
而不是因为他是离若!
如有一天,他离若不是皇帝了,他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离若的感伤在见到离素素的时候突然暴涨:离素素并没有走过去,只是坐在远处,倚着临时搭建的桌子,深深地望着贺兰雪。
那双美丽的凤目中,唯映着那个红衣黑发、谈笑自若的影子!
“朕未尽兴!还想继续狩猎!”离若恼怒之际,突然做出一个很不理智的决定。
他只想走得远远的,既然不能改变,至少能眼不见为净吧。
侍卫还未做出反应,离若已经冲到自己的骏马边,扳鞍上马。眨眼便朝夜色深深的树林里冲了进去。
“陛下!”众人一阵惊呼,离素素也站了起来,她也迅疾地冲到马边,准备将自己的弟弟追回来。
只是她刚刚在马背上坐稳了,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的马鞍,她扭过头,贺兰雪不知何时已经闪到了她的旁边。
“交给我吧。”他说。
只四个人,便让离素素狂躁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只要他承诺下来的事情,她就可以全然地信赖。
“雪,把陛下安然无恙的带回来。”离素素殷殷地嘱咐道。
贺兰雪颌首,身形拔起,轻盈地落在自己的马上,然后右手一扯缰绳,马儿扬蹄,朝离若绝尘的方向紧追过去。
入夜的密林,黑如人心最阴暗的角落。
离若当时正在气头上,刚开始并不觉得什么,等他醒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沦入最深最深的黑暗里。
丛林茂密,严严实实地遮住天幕。
偶尔有月光从缝隙间撒下来,不但没有增加一点光亮,只觉得清冷诡异,显得树荫下的影子更加幽浮吓人。
隐隐的,有虎啸山林。
风过树梢,哗啦啦作响。
离若策马在原地打着转,心里渐渐发毛:虽然从小骑术武功学了不少,可到底是皇家子弟,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
“来人!”他冲着空寂的身后大声喊道。
回答他的,唯有风声。
四野寂然。
离若手心出汗,紧紧地拽着缰绳,想原路返回,可是刚才急不择路,这密林又难辨方向,回去谈何容易?
虎啸声越来越大。
他几乎已看到那双绿油油的眼睛。
离若拿下弓箭,拉满弦,紧张地瞄着前方。
前方绿影浮动,不仅是前方,左边、右边、后面。到处都传来柔软的四蹄踏在草地上的窸窣声,他被猛兽包围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狩猎中死亡的皇帝。离若想苦笑,弦也越绷越紧。
高大的轮廓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里缓缓浮出,朝他靠近过来,离若闭上双眼,破釜沉舟一般,指甲轻扣,弦已射出。
箭簇划破空气,‘哧’如闪电。
四周的野兽似乎被箭声吓到了,四处逃窜。
窸窣声远去。
利箭破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四周重新恢复了寂静。
徒余风声。
离若慢慢地睁开眼,然后,比看到猛兽本身更加愕然惊怖。
贺兰雪策马轻驱而来。
他的右手握着那枝他用尽全力射出的箭。
箭簇划伤了他的掌心,鲜血肆流,淌在他皓白的手臂上,美得诡异。
月光星星点点地从树缝间泄下。
他的面容,素白沉静。
微挑的丹凤眼轻轻敛起,似敛起了万丈霞光,千盏渔火。潋滟闪烁。有一种奇怪的妖冶。
他停到了离若的面前。
没有了平日克制的恭谨,也没有了那种让离若牙痒痒的假仁假义和清高贵气,此刻的贺兰雪,神一样魔一样,让离若不能呼吸,无法呼吸!
扔掉长箭。
他用沾满鲜血的右手,勾过离若的脸,然后望进他的眼睛,用几乎温柔的语气,轻声道,“不要再违逆我,也不要再任性,你的生死,一直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