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云层沉沉地压下。
他抬起头。
明明那么微弱的光,射进眼里时,仍然刺痛难忍。
有泪溢出,却只是浅浅地蒙上一层,久久的,又被蒸干。
他终于出来了,在忍受了长达十五年的非人折磨后,在放弃了尊严,放弃了怜悯,放弃了一切人类情感之后,他从地狱深处,缓步走出。
多年来从未见过阳光的肤色,白如脂玉。
皮肤下,几乎能看到血液的流淌。暗红的血,不再鲜艳,它们已经充满了暗黑的毒药。
光明,让他晕眩。
他的神智很清醒,身体却已恍惚,被光明烧得无处遁形,身后是噼啪轰鸣的火场。
长发随风扬起,不扎不束,单薄的衣衫在刺骨的寒风中猎猎地舞。
映着火光,黑发白衣,他便是火中走出的修罗。
那时的伊人,坐在马背上,和右边的一个侍卫唏嘘着这场大火。
突然,她的目光被远处一个背影吸引:那人穿得真少,背挺得那么直,好像就要随风而去,直达天宇,却又像被天庭抛弃的游神,落寞,寂寥,独行在杳无人烟的冰天雪地。
“小姐,你在看什么?”旁边那个侍卫好奇地问。
“那个人……”伊人指着贺兰雪的影子,他却消失在深巷的拐角处,她歪着头,沉吟片刻,轻声道,“像匹狼。”
孤狼。纵然濒死,也凛然不可犯。
侍卫眺望了一番,什么都没看见。
侍卫说,“是小姐的幻觉吧,这里哪里还有其它人。”
北滨京都的人,早已死的死,逃得逃,这已是空城。
伊人没有说话。
五天后。
她捡到了贺兰雪。
吴湘的讲述已告一段落。
伊人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
她的贺兰,原来吃过那么多苦,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说过。
吴湘静静地看着她的眼泪,过了许久,才继续道,“少主所剩的时间不多,我告诉你这些事,只希望你能了解,少主不可能在你身上耽搁。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而这些事,倘若他有生之年不能做完,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脱离从前的阴影。伊姑娘,如果你是为了少主好,就心平气和地离开他,不要让他为你挂心。”
“什么叫做时间不多,他想做什么?”伊人忍住悲戚,勉强问道。
“他活不长了,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最多不过三年。”吴湘的脸上也滑过悲戚,黑黝黝的眸子满是沉痛,“那十五年的时间,已经彻底地毁了他的身体。而少主唯一的愿望,就是让那些贪婪的人付出代价,他们杀了全谷的人,只为了抓到他,他们抽干了他的血,只为炼出所谓能延年益寿的药。在这场血案里,罪犯不止那个男人,还有北滨,还有后来同流合污的西离!”
“他……到底想干什么……”伊人的心脏一阵抽搐,强烈的不安让她手脚冰凉。
“毁了这个沾满血腥的世界。”吴湘目光一敛,唇边勾出一抹嗜血而邪厉的笑。
伊人呼地站了起来,她颤抖得厉害。
“我要回去了。”她讷讷地说,“让我回去。”
吴湘也站起身,语重心长道,“我知道姑娘对少主是真心的,有些话要永远烂在心里,姑娘想必知道分寸。”
伊人点头,低低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害他,我……我欠着他……”
是的,欠着他,虽然不关她的事情,可那个男人——那个卑鄙无耻的男人,是她的父亲!
多么神奇的际遇。
多么荒谬的轮回!
上天果然是公平的,他背上了那么多血债,终有一天,要他的女儿来还债了。
吴湘自然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吩咐侍卫一路护送她回去。
那个故事太长,讲了许久。
伊人脚步虚软地走回客栈之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顾隐尘站在门口,似等了很久,见到她,他快步迎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焦急问,“怎么了?脸那么白?”
伊人看着他,微弱地笑了笑,“没事。”
“伊人!”顾隐尘不屈不挠,明亮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伊人本已经抬起脚,闻言顿住了动作,她低头沉默了半天,终于抬头,望着顾隐尘透彻得没有丝毫阴霾的眼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隐尘,你再去找其他女孩吧,我不可能忘记他。”
顾隐尘一怔,忍住心中蓦然的剧痛,和声道,“你可以不用忘记他,我……我不在乎……”
你可以一直爱着他,你可以在心里留下一大半的地方给他,只要留一点给我,只要一点点就好。
顾隐尘不曾料到,终有一日,自己也需要这样乞怜一个人的感情。
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看着伊人的眼睛,他知道她没有说谎。
这个认知让他惊慌失措。
心往下沉,沉到底,绝望得就要虚脱。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隐尘。”
顾隐尘颓然地松开手。
伊人又低下头,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快步越过他,想冲进客栈里,可在经过他的时候,冷不防,手又被抓住。
伊人泪眼婆娑地扭过头。
顾隐尘已经小心地隐藏好眼底的伤痛和失落,柔声道,“我们之间,本来也不曾承诺过什么。出去了这一天一夜,应该没吃饭吧?我叫小二把饭菜送到你房里,好歹吃一些。”
他的神色那么自然,声音那么和煦,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依然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她。
“即便是选择重新回到他身边,也要等他出狱,等事情平静后。在此之前,让我照顾你——以一个朋友的立场。”顾隐尘继续道,语气尽可能轻松,“若是你又出了什么事,回去在蓝叔那边,我也不好交代。”
“你不要再对我好了!”伊人却狠了狠心,一把抽出被顾隐尘握在掌中的手,没好气地丢下一句,然后扭头跑上楼去。
如果经历了这些,还安然地享用着他的体贴和温柔,那不是知趣,而是无耻。
她已经无情,断不能再无耻了。
顾隐尘手中一空,呆呆地看着她上楼的背影,所有的伪装终于崩塌。
脸上的落寞,再不可抑制。
伊人在房里呆了一下午。
想自己的养父伊志,想从未见过面的父母,想贺兰雪,想吴湘的话。
吴湘说,他活不长了。
贺兰雪活不长了,他看上去那么强大有力,原来已经是一具千疮百孔的身。
她得救他,却不能帮他完成心愿。
伊人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即便是被蹂躏被掳掠的时候,也不曾像这样恐惧过。
她不过是尘埃。渺小无力。
前途未知。救不了自己,也无法抱住他。
这样呆若木鸡地坐了一下午,桌上的饭菜未动分毫。
到了晚上,屋顶上突然传来呜呜咽咽的笛声。
悠扬动听,而且甚为熟悉。
她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
顾隐尘倒挂在屋顶上,头凑到她面前,手伸出来,微笑道,“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伊人迟疑地将手递过去,顾隐尘手臂用力,将她拉到了屋顶。
夜风习习。
广袤的天空,让心情为之一爽。
顾隐尘仰躺在屋顶上,手里把玩着短笛。
伊人也依葫芦画瓢,躺在他身侧。
“伊人,知道北极星吗?”他忽然指着满天星斗问。
伊人愣了愣,然后轻声答,“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