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却不喜欢这种生活,他每天天没亮,就窜出医馆,找伊人和小城城去玩。
小城城,全名顾倾城,是顾隐尘和伊人的儿子。
不过,小倾城却并不喜欢和蓝田玩,每次一见他来,就会兀自哭闹不休,让伊人很为难。
她一个人带孩子本已经很辛苦了,蓝田又总是来添乱。
“我哪有添乱,是真心喜欢他的。”每逢此时,蓝田便很无辜地为自己辩解道,“小屁孩真是不知好歹。”
伊人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你真心喜欢他,为什么还硬扶着他站起来,摆什么射箭姿势。小城还多小啊,哪里会学武。”
“可不学武怎么能行,他长得像个女孩子一样……”蓝田嘟哝着,趴在摇篮边去逗小倾城:不到一岁的孩子,果然与名字很相符,粉雕玉琢,大眼睛,圆长的脸,倒真有点倾国倾城的胚子。
“不过,你和尘哥哥都那么黑,怎么倾城这么白呢?看,白得像雪一样。”
蓝田突然转头问伊人。
伊人舀水的动作略顿了顿,然后从容地站起来,随口道,“小孩子都是白的,我小时候也白,是后来被父帅带着南征北战,这才晒黑的。”
蓝田撇撇嘴,不置可否。
“晚上在这边吃饭吗?”伊人转开话题问,“隐尘今晚回来。”
顾隐尘最近很忙,经常许久不在家:西离灾情严重,已经不存在的北滨也遭遇了罕见的雪灾。可西离内乱后,北滨之前收服的地方变成了没爹娘的孩子,根本没有人管,每天都有死伤无数。
顾隐尘毕竟曾是北滨人,他不能坐视不管,所以领着青阁的人,将这边的物资偷运过去。
这途中既要经过离若他们的关卡,也要横穿贺兰雪的领地,实在有点凶险。
——每次他出去,伊人都会提心吊胆很久,直到他安全回来,才能放心。
“伊人姐姐,隐尘哥哥这次回来,你们是不是小别胜新婚?我还是别来凑热闹了。”蓝田小大人似地丢下一句话,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
“你这小鬼!”伊人在他身后啐了一口,骂道。
回头,看着已经准备了一半的菜肴,她又抿嘴笑了。
小别胜新婚吗?
不过,真的有两月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是胖了还是瘦了。
到黄昏临近的时候,顾隐尘果然回来了。
他并没有直接走进家门,而是倚靠着门口,站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看了一会:伊人这一年来变化真的很大,首先,她会做饭了。虽然做得还是不那么好吃——可是他很喜欢。
她不再说以前的事情,也许女人有了孩子,很多事情,爱情或者回忆,都变得无足轻重。她心中,唯有倾城一人而已。
也许,还有他吧……
顾隐尘低头,自顾自地笑:他还不至于吃儿子的醋,纵然不是爱情,亲情也是弥足珍贵的。
“伊人。”他叫着里面粗布钗裙,仍然不掩美丽与英气的女子,笑容从心里散出来,笑涡旋进去,仍然满满地盛着阳光。
“隐尘。”伊人雀跃地走过来,伸手接过他手中的包裹,很自然地摸了摸他的脸,皱眉道,“又瘦了,在北滨很辛苦吧?”
“嗯,那边真的很乱。”顾隐尘随口应着,反手握住她,拉着她走到了摇篮边,又低头怜爱地看了看小倾城,“小家伙倒是长胖了。”
“是啊,吃得像头小猪,好不容易才睡着。”伊人摸了摸他粉嫩嫩的小鼻子,突然转头,很认真地看着顾隐尘,踌躇了几次,脸也莫名地红了起来。
顾隐尘只是探寻地看着她,很耐心地等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不过,会是什么话呢?
这么忸怩?
“……我准备了洗澡水,你先洗澡吧。”伊人最后还是没有将话说出来,抽出手,将他往里屋推去。
顾隐尘笑笑,顺着她的动作,顺从地走了进去。
里屋确实准备了热腾腾的洗澡水,上面还洒着开春时她收集的花瓣,水汽氤氲着淡淡的花香。
就像她的香味。
他脱掉衣服,扭头看了看背后新添的疤痕,苦笑了一下,再缓步走进洗澡用的大木桶里。
水浸过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有点刺痛。
他正愁等下如何掩饰,房门忽而被推开了,伊人捧着毛巾,一脸恬静地走了进来。
对于夫妻,这样的行为本是再平常不过了。
可顾隐尘似吃了一惊,他猛地转过身,扯过搭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就要挡在身前。
伊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什么正经道,“怎么了?怕娘子我轻薄你?”
“当然不是……”顾隐尘有点窘迫,脸被蒸气一熏,微微泛出一抹可疑的粉红来,“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伊人走道他面前,蹲下来,面向他,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巴巴地问,“难道,相公是嫌弃我……”
“怎么会。”顾隐尘赶紧反驳,被伊人这样一说,反而有种手足无措了。
伊人脸上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却早就乐开了:无论顾隐尘在众人面前是如何能干沉稳,面对她,却始终如一个赤诚的孩子。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赤子之心?
她心中泛起浓浓的暖意,也不再逗他了,而是伸出手,在顾隐尘的窘迫中,轻轻地按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小心地让他背对着自己。
“我知道你受伤了,他们早就告诉我了。来,让我帮你重新包扎。”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埋怨,自自然然,如一个合格的妻子。
顾隐尘被她的素手按着,也不敢动,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浴桶边,感受着她轻柔细致的动作,在背上的伤口上,慢慢地抹药。
他突然觉得很幸福,一并连刺伤自己的那个人也感谢了。
如果,时间能这样停住,然后,长长久久,也是一件幸事……
“以后出去,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受伤了,如果你有个什么,我和小城怎么办呢?”伊人在身后柔声说。
顾隐尘‘嗯’了一声,有点动情,“这段时间总是让你一个人在家,没有帮到你什么……”
“喂,我们是夫妻诶,总说这样的话什么意思啊!”伊人猛地拍了拍他的背,有点恼怒地质问道。
顾隐尘吃痛,身子一缩,还没道歉,人又被伊人搬了过去,对上她水盈盈,委委屈屈的双眼,“你是不是真的嫌弃我了?”
顾隐尘头都大了,“当然不会,我怎么会嫌弃你了,我——”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爱你才好,因为怎么爱,都是不够。很不够。
“那为什么成亲一年来,你对我一直那么生疏。是不是因为。小城不是你的……”
“他就是我的儿子!”顾隐尘赶紧打断她的话,没看见伊人眼底的狡黠,兀自扶住伊人的双臂,很认真很认真地说,“我会对你们好,无论你们需要任何东西,都要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的——”
“我要你。”伊人忽而一笑,将刚才做张做智的神色全部一收,极快地丢下三个字,然后将毛巾往他怀里一塞,转身跑了出去。
顾隐尘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乍喜乍惊,可刚弥漫上欢愉的眼,很快,又变成了淡淡的惆怅。
伊人越是这样做,他越是不安。
因为,他或许比她自己都清楚,在她心里,那个人到底是谁。
仍然是贺兰雪。
还是贺兰雪。
即便在清醒的时候,她可以决口不提他的名字,她可以冷静地说道天下时局,说道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
可是,在每每午夜梦回,在顾隐尘经过她的床前,为她掖好被角的时候,他仍然可以从她的嘴里,听到贺兰雪的名字。
有些人,是铭心刻骨的。
我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我们看到他的名字时,已能做到波澜不惊。
可是那个名字,其实,早已刻入骨髓——第一个爱着的人,第一个求而不得的人,第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人。
贺兰雪与伊人,正如伊人与顾隐尘,所以他能懂,正因为懂,才从不强求。
成亲至今,在新婚第一夜发现了小倾城的存在,他便决意不碰她,而后,倾城出生,又已半年,他如果再不碰她,只怕再也解释不过去了。
可用一段姻缘去强求她,也非他所愿。
顾隐尘静静地想了很久,直到洗澡水凉透了,才缓缓起身,擦干身子,披上衣服走了出来。
伊人已经喂完倾城,饭菜也摆上了桌,为了庆祝顾隐尘回来,她还在桌中间摆上了小红泥火炉,温上新醅的米酒。
天色已暗,欲雪的天气,让屋里的温暖显得弥足珍贵。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顾隐尘方才还淡淡阴霾的心情被眼前的场景一扫而空,他笑着走过去,举起杯子,先敬伊人,“娘子辛苦了。”
“相公辛苦。”伊人含笑回了一句,又觉得太文绉绉,一点也不像他们这样的江湖儿女作风,索性将袖子一捋,煞风景地介意道,“喝酒不能不划拳。不如我们来几盘助兴。”
“不要。”顾隐尘却摇了摇头,将面前的酒啜了一口,放下酒杯,用极淡的语气说道,“我在北滨的时候,遇到了一行贺兰雪那边的人。”
“怎么?”伊人不动声色,语气同样淡淡,“他们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他们在集市买御寒的毛皮,我装作商人去接近他们,从他们的言谈中,听说了一件事。”顿了顿,顾隐尘似下定了主意,继续道,“贺兰雪最近似乎不大好,他们好像是秘密授命,去雪山深处找一个什么山谷,为贺兰雪找草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