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心灵的日出:感悟一生的精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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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梦见飞行

飞行所以可贵,在于梦是它唯一可以着陆的地方。你只能在那里等待,骑乘它。回头,你将看见世界在你脚下,它那么渺小,只是一座孤岛。

[马来西亚]黎紫书

你怎么可能没有做过飞行的梦?这梦有其来处,早在飞机发明以前,早于热气球腾空。我们的祖先在山野和田里午休,枕着他们的猎具或锄头,梦见自己脚踏七色彩云,身披金甲圣衣;簪花挂红,腾云驾雾,十万八千里一个筋斗。这筋斗可翻九九八十一个花样,那是梦的速度,风声虎虎,远在音速光速之上,也越过文学的轻舟: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梦见飞行是人类与世间所有无翼生物的共同点。你不知道在夜空之下,月亮泛起银色的潮汐,温柔地召唤万物的灵魂。她呼唤十二楼公寓中情欲缱绻过后的我们,也呼唤野地里泥泞中倦极而眠的蚯蚓,还有水里打呼噜的鱼儿。她极有耐性地一个接一个喊,就像诺亚在点名,唤我们鱼贯进入方舟。

那方舟是上帝的意旨,载我们脱困于雨灾和巨洪。如是者梦,当生存本身苦役着我们的肉身和意志,当梦里总有未可见的恶魔在咆哮嘶吼,我不相信你没有做过飞行的梦。

也不必踩着哪吒的风火轮,二十世纪以后,我们都画不出来古老的东方神物该有的形象和轮廓。相信我,随便以双髻春丽取代哪吒的人们,都没有资格驾驭那独具灵性的筋斗云了。我们连做梦都也不敢奢想那祥云,或风火轮,或神鹏,或仙鹤,或独角飞马。个人主义让我们明白梦里是我们各自修行的地方,也无须苦练,梦里的飞行总等待适当的时机,那一刻,你将发现飞行于你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像鸟儿羽翼长丰就自然能测量风阻,又像一株蒲公英时候到了便能御风远行。或者你也会怀疑,多少年来梦境之所以昏昧无声,也许只为了压抑住那一只隐形的翅膀,好让飞行饱受日月精华,终于破茧而出。

别说你从来没有想过飞行这回事,别说你不曾渴望过一对翅膀或一张飞毡。阿里巴巴太遥远了,我们日益萎缩的幻想力穿不透一千零一夜织起来的网,可是你不能否认你仍然怀念着小叮当的竹蜻蜓。梦是你的八宝袋:竹蜻蜓、时光机和随意门就摆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它们常常协助你出走与逃离,让我们一再走出荒凉的岁月和干旱的命运。

别说了,如果你是炎黄子孙,怎么不明白我们体内流着大泼墨的写意的血,飞行是生命中必要的留白。因此庄周晓梦,梁祝化蝶,只因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已认定这人间已无净土。而唯有飞行,可让我们以俯瞰的视角寻觅那一座沉没的伊甸,或是远方极乐的西天。

我们古老的东方的祖先比谁都明白飞行的意义,不要告诉我是西方人发明了热气球和飞机,那是因为我们的民族耽于梦想,而别人敢于实践。即便如此,我们心里明白那些笨重的工具,并没有真正实现人类对飞行的想望。想想看,“飞”这字眼发音轻灵,尾音虚空,柔时如和风灌入空竹,疾时如利箭穿破气层。我们梦寐以求的飞行,必如纸鸢翻飞,要与风有紧密的肌肤接触,就像鱼和水一样亲密和融合。是的,你不明白,罗丝和杰克站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迎风招展,远比坐在海拔三万米的机舱里头更有飞行的贴身感受。就因为风啊,飞行就是你与风相拥,在万里绵延的空中滑行,她拂触你,在一次又一次惊险的大回旋中亲吻你的脸颊和发丝。飞行要是不能感觉到风速,就像旧电影中只拉动背景的驾驶镜头一样滑稽而无感,也如同跑步机上虚拟的路途,没有任何风景。

那么我告诉你,飞行的质感比较接近滑雪或冲浪,极速中一种义无反顾的酣畅,仿佛闭上眼睛扑向死神的怀抱。当然你先得明白飞行者有二,一为鹏飞,二为蝉飞。鹏背不知几千里,有垂天大翼,宇宙之大只够它一圈短途旅行;蝉翼其薄如纸,力气未逮,志不在云霄九万里,累了就在榆树上栖息。我们这般凡俗,自然不敢望大鹏项背,蝉就好了,虽然生命匆匆一趟寒暑,却也奢华地自由了一生。

能飞就好,我们老早放弃了超人那由东半球到西半球的梦,只求能身轻如燕,芭蕾舞姿蜻蜓点水。那红色披风倒还有用,它噗噗的声响让你感知风在流动,并知道自己正如何锐利地为空气开膛破肚。很久以前我们就如此向往,自组一个人人会飞的世界,那个我们称作武林的地方,是陆沉后又再浮起的伊甸,是我们梦中仍孜孜不倦地复建的巴别塔。套一句现代用语,你当明白那是一个虚拟的飞行俱乐部。

会飞,我们都曾经不言而喻地期待这么个英雄。飞行是人类力量终极的升华,超越参孙的长发、海克利斯的臂膀,它让你确定了自己对自由的渴望,我总是想,如果能够飞行,力拔山河的霸王将不会自刎于乌江畔。

说到这里,你怎么还能相信自己从未梦见过飞行?尤其是你这个披着女身的灵魂,多少年来被连衣裙和高跟鞋胶着在别人的目光中,所有的自由都压赌注在夜间一梦,就看能不能在梦里飞升。不幸的是,我们大多时候都在梦境内逃奔,有恶魔的影子长长地笼罩过来。在那些梦里,你无数次面临危难,都忽然生出飞行的勇气和能力,从高高的屋脊、长长的楼梯,伸展双臂一跃过去。梦境是一只无重量状态的锦囊,它承载你,让你变得比一根羽毛更轻盈。于是,我可以飞了。一度你以为飞行使你的存在随心所欲,可是梦又太拮据,夜复一夜,你在陀螺状的梦境内,与那面目未知的妖物,一前一后在没有尽处的回旋楼梯上追逐。

有时候你心慌跃下,鸟一样停伫于楼梯扶手。但那恶魔的狞笑仿佛附于你的耳垂,还有黏稠的腥气嘘入你的耳窝。这梦是千百年来所有女性相同但私有的秘密,梦里封闭的空间气氛诡异,高温如一只炼丹的药炉。传说我们的祖先曾有人在此熬出了飞行的意志,她水袖一扬,回头下望尘寰,只见碧海青天,便已身月亮。哦月亮,谁说那不是我们想象中最远的逃离,远离人间,在九霄云端。你站在钢骨水泥的迷阵中昂首,可恶的云层总是阻挡了我们仰望神衹和天堂的视线,飞行是我们凌驾它的唯一方法。翻开古籍,自古多少超尘脱俗的仙者,哪个不是清风两袖,脚踏七色彩云?

实在说,飞行并不是我们在远古所遗失的能力。我们的祖辈从来是不会飞的,因此人类才会在千万年的抑郁中,挤压出对飞扬的憧憬。我们向往一切能力以外的本事,飞啊,在天堂的大门外,在上帝的足踝边。我们总以为穹苍里有我们肉眼不得见的异次元空间,并假设那里要比人间和乐与美好。我们相信,一如玄奘相信长路尽头有西天,西天有法,可度众生。这法,会不会就是飞行本身,否则这“度”,何以作超脱解?

你以为梦如此玄妙怪异、杂乱无章,但其实古往今来都有它可以贯通的脉络:梦有它的中心思想,飞行是其中一大命题。说起来,我们应该感谢梦里永远气喘咻咻在背后追逐的怪物,他刺激我们背脊上小儿麻痹症的翅膀,让它突兀地如花蕾绽开,一瞬间,释放了飞行的意念。飞,让我们巡行于时空之上,看见祖先在他们正午的梦里滑翔,寻觅一座失落的桃源。

就是这样,你何必讥嘲我如此认真去翻译梦里的语言,或考证梦中的符码。你飞不起来,总是因为你长期把沉重的现实驮在背上,已然演化成一只骆驼。要不是对飞行缺乏想象,你以为一只骆驼怎么可能穿越无际的撒哈拉沙漠。偶尔它回头看看自己重叠在沙漠上的足迹,以为世界没有层次,只是一片黄沙。那么,梦于你不过是另一方平面,而飞行被钉在那里,是一张鸟形剪纸。

飞行所以可贵,在于梦是它唯一可以着陆的地方。你只能在那里等待,骑乘它。回头,你将看见世界在你脚下,它那么渺小,只是一座孤岛。

快乐赏析

黎紫书是近十年来优秀作家辈出的马来西亚华文创作圈中一个异常闪亮的名字,她曾获《联合文学报》奖短篇小说首奖、《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小说首奖、散文首奖,其创作从诗到散文到小说,她以敏锐慎思构图,视角独特,裸呈心灵深处的原始极致,颇具震撼人心的另类魅力。

黎紫书的写作风格不同于通常女作家多从日常生活着墨,温婉细腻,情致缠绵,有浓重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正如哈佛大学著名语言学教授王德威所说,“无论书写带史话意味的家族故事.或是白描现世人生的浮光掠影,黎紫书都以优为之。而营造种种浓腻阴森的气氛,用以投射生命无明的角落,尤其是她的拿手好戏。”

本文承袭了她的一向风格,通过描述梦境中人类对飞行的向往,表达了这样一个主题:“飞行所以可贵,在于梦是它唯一可以着陆的地方。你只能在那里等待,骑乘它。回头,你将看见世界在你脚下,它那么渺小,只是一座孤岛。”人类向往一切能力以外的本事,飞行是人类力量终极的升华,它人让.确定了自己对自由的渴望,然而梦幻和现实终究有着落差,现实的不自由和梦幻的自由让人类如此的矛盾和孤独。

这篇文章想像纵横开阔,从古到今,由中而外,思维跳跃性很大,有很强的画面感和极高的语言技巧,使读者能在开阔的视野中读到灵魂深处最真实、最原始的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