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希凡文集(第七卷):往事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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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儿时记忆(1)

一、家事种种

我出生在原河北通县(现为北京市通州区)武定庵胡同的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据姐姐们说,我出生的那年,极冷,母亲生我的时候,屋里的炉火虽然烧得很旺,我还是被冻得直翻白眼,是大姐把我装在棉裤裆里暖过来的。或者正是因为我生在“寒冬腊月”,才至今仍是耐寒而怯热。那是1927年的12月,这在中国可是不平常的一年。在这一年里,蒋介石叛变革命,到处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工农,而共产党人和革命工农也在血泊中站起,“八一起义”,“秋收起义”,拿起枪杆子开始新的革命斗争。这大时代的形势,究竟给这京边子的小县城带来过什么影响,我还不甚知晓,也没听到姐姐哥哥们谈论过,但在我家,这时却是从小康走向困顿的开始。

父亲李炳文,自号颠甫,祖上绍兴师爷出身,但自爷爷这一脉,就脱离了州府衙门,另谋生路,父亲是独子,一生以没有赶上考清朝末榜秀才为遗憾。他有一位名师姓唐,家里有一张照片,是他和老师、师兄、师妹的合影,他有旧学渊源,又靠自学英文,曾做过北洋大学校长的英文秘书和北京甘石桥邮政分局局长,我出生前,他已因参加全国邮电工人大罢工,被英国老板逼迫从张家口邮局告老还乡好几年,其实当时他只有36岁。姐姐们说,他辞职回家一时找不到工作,曾开办过英文补习班,但只办了两期,就因没有生源而作罢。于是,他又生奇想,尝试着办点“实业”。从他的“退休养老金”中取出了一二百元,买了十窝蜜蜂和一百只鸡。十个蜂箱摆在前院西墙根;鸡养在后院院墙砖盖的鸡窝里。鸡白天放出窝,就在后院找食吃。这院子本来一向只有妈妈一个人高声讲话,现在可算是百鸡齐鸣,万蜂嗡嗡了。晨起,那只高过群鸡几头的大雄鸡昂声一唱,立即有周边的响应,就是那些母鸡的咕咕声,也搅得这小院主人们不能安睡了。前院当然是另一番景象,当时正是春天百花盛开的季节。我家前院虽然不大,却种有桃杏桑榆各一株,更有一丛白芍,每年也自有一番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景象,更何况那一年又有自家的十窝蜂,这后院的几十株枣花开放时,蜂蝶飞舞,更是热闹非凡了。

不过,与此相比照,我们引为骄傲的后院(枣园),早已从去年被秋实累弯枝的姿态恢复到“默默地铁似的刺向”了天空,而且假借春意盎然的生机,又萌生出嫩绿的枣叶和嫩黄的枣花,招惹着成群结队的蜂蝶采粉。只可惜这半空中的清香美丽,并不能掩盖那臭气熏人的遍地鸡粪……妈妈为这两项“试办实业”,不知和爸爸吵了多少次,终究没有阻挠住爸爸的“执著”。只是这小院(也包括枣园坚硬的土地)在妈妈素习洁净的手下,连杂草都很难生根,现在让“实业”搞得如此不堪,父亲自己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姐姐哥哥们都在上学,白天谁也管不上。晚上回来,姐姐们要帮助妈妈做饭,又各自有功课要做,爸爸自己又从不洒扫庭除,只有苦了假日中的两个哥哥了。那些鸡粪有湿有干,有的在平地,有的在树干,只能用小铁铲才能除掉。两位姐姐想去帮忙,父亲还不让去,每次都把两个小伙子搞得精疲力竭。可以说,父亲的这两项“办实业”尝试,在家里很不受欢迎,只有我整天跟着他后面转,那却只能给他添麻烦了,而我又是一个直接受害者。那只高大的雄鸡,本是后来买的。它第一天一唱天下白,就提前一个钟头把全家都吵醒了。爸爸起来放鸡,我光着屁股就跟着他跑出来了,大雄鸡被单独关在鸡笼大概憋了一肚子气,跳出笼来就向我的后背啄了两口,啄得我疼痛难忍,放声大哭,被送到潞河医院急诊,后来又化脓发烧,看了20多天,才平复。至于被蜜蜂蜇,那就是除去妈妈,姐姐哥哥们也包括爸爸本人,都未能幸免。因为蜂箱在前院,工蜂们穿梭般地奔忙,碰头撞脸,谁也难免被蜇一下,我则成了经常被蜇的对象。

天有不测风云,到了秋天,通州城乡都发生了鸡瘟,我家的鸡成片倒毙在枣园里,爸爸和哥哥只能抬着箩筐,连死带活的,都深埋在东城墙根下。祸不单行,没多久,我家的蜜蜂,由于蜂王走失,“举国逃逸”,如《聊斋志异》里的《莲花公主》所写,走得十分离奇。我朦朦胧胧记得,这是离我家一里远的烧酒胡同一家养蜂户,不知用一种什么方法把我家的蜂王引去,于是,十窝蜂都追随而去,留下空巢,另投新主。当时父亲还去了烧酒胡同看望过这些弃主的无情小虫,尽管它们的新主人,并没有准备好那么多蜂箱,背叛的蜂群,还不能完全归巢,或嗡嗡绕飞,或伏在箱上,却决不肯再回“故国”。两天后,十箱蜂都已走净。鸡死蜂飞,李家小院顿时显得空前的寂静。哥哥姐姐们虽然都心烦那些鸡,但大家的同情,却都在爸爸的一边。父亲很有几天不愿回家,回家也是坐在堂屋喝闷酒,抽烦烟。母亲自然也因为损失了几百元在生闷气。

据说在生我以前,这个小家很和睦,而父亲自邮局“告老还乡”后,爸妈的争吵就多了起来。妈妈是很不情愿父亲辞职的,因为“告老还乡”虽有一笔还算丰厚的退休金,却没有了长年稳定的工薪收入,这一大家子人坐吃山空,后果堪忧。父母的争吵,总由妈妈挑起,她嘴头厉害是出了名的。父亲一般不大出声,但情急时也会大吼起来。姐姐哥哥们没人敢劝,怕挨妈妈的骂,我是爸爸的宠儿,偏向父亲,总是对妈妈的态度不满,也敢于冲着妈妈喊一嗓子“不要吵了”!那可就不是挨两句骂,而是屁股上要着几巴掌了。

父亲大概也厌烦家庭的争吵,终于不得不去天津屈就一个“缮写”公文的职位,月薪四五十元。他去天津后,也并不让大哥再上中学,而把他带走送进天津的军医学校。记得那时的河北省会是在天津,省主席叫于学忠(似是张学良旧属。20多年后,1954年在新中国,我首次当选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时,曾在二届一次大会上看到他发言)。父亲、大哥走了以后,少了两个人的嚼口,每月父亲又有二三十元寄家,家里似乎宽裕了很多。

妈妈就是通州郊区人,幼失父兄,姥姥改嫁,她生活在北关外祖家,17岁(实际年龄可能只有15岁)与父亲结婚,原不识字,父亲曾带她去北京工作,教她识字,并有了杨舜华的芳名。她自幼就个性倔犟,正直,勤俭,好客,孝顺祖父。生大姐后就回通州伺候祖父,抚养女儿,独自理家。我是她第11个孩子,11个孩子只活了五个,大姐长我十四五岁。真不知妈妈是怎样熬过来的。祖父逝世后,只有我的姑妈(父亲唯一的胞姐)陪过她几年,帮她带孩子,做针线活儿。姑妈生性温柔和顺,一切听弟媳妇的。二姐就是姑妈带大的,性情都有点像她。妈妈从年轻媳妇时,就把家理得井井有条。李家媳妇厉害,邻里有名,没人敢欺侮她。对孩子她奉行“笤帚教育”,只是大姐曾是爷爷的心肝,自幼娇生惯养,从没见妈妈打过她,有时骂她两句,大姐也要赌气不吃饭的。妈妈的心尖儿,自然是大哥。可是大哥小学毕业(15岁)就被爸爸带到天津军医学校去了,妈妈本不同意,认为大哥年纪太小。爸爸说,他自己也是十几岁就去社会闯荡了,现在是上学,没啥问题。妈虽厉害,自知在儿子前途问题上拗不过父亲,只得含泪送行了。那几天二姐就警告二哥和我:老实点,别惹妈生气,找打。只有我家狗儿虎子不懂事,它是一只极伶俐的狗,是大哥从小抱来的,一向追随大哥左右,那几天它似乎窥察到这“亲密伙伴”就要离家,更是窜前跑后,跟着大哥转,惹得妈妈打了它几棍子。二姐,二哥,是家里的“小菜碟儿”,我虽是小儿子,却因是“淘气包”、“闯祸精”,可能也由于是父亲的“爱子”,那段时间更多了挨几顿笤帚疙瘩的“优待”。父亲和大哥走后,家里清静多了,两位姐姐和二哥白天上学,家里只有妈妈和我。本来爸爸教我识字、写字,这一下可放野马了。就连虎子也不愿白天待在家里挨骂。

那时的家虽然已由小康陷入困顿,但父亲又有了工作,母亲勤俭理家,总还能撑持下去。她又是一个爱脸面的主妇,每逢过年,总要拾掇得像个样子。不管父亲是否在家,孩子们都要穿身新衣服。记忆里,过年时我那套新衣服就很像样儿:蓝布棉袍,上罩黑缎子小马褂,红缨小帽,黑礼服呢小棉鞋。其实,我那时并不真喜欢这样的“盛装”,因为它对我这个一出去就会滚成土猴的“小挨刀的”来说,无疑是一条“捆仙绳”,无论是弄脏了还是撕破了,都会遭母亲一顿臭骂和好打,远不如我那身从二哥那里“继承”来的短装和实纳帮鞋穿得惬意和安心。不过,那个时期,总算是我儿时的“黄金时代”!

二、邻里乡亲

我家所在的武定庵胡同,位于通州新城南门内的东南角,紧挨东城墙,并排有三条胡同,武定庵居中,南是三官庙,北是水月院。我对这几条胡同的历史沿革没有也想不到去考证,但想来在南北大运河漕运时期,这偏南一角可能是通州的小小的宗教胜地,因为这三条胡同隔荷塘相对,还有一座华严寺,那是很大的佛寺。这三条胡同的三座庵庙,在我幼时,已处于不同的状况。水月院,是院西墙有半条胡同,院墙仍在,里面变成了一座小学,似是经过改建,已不见菩萨和道祖;三官庙的尊神,不只保存完整,还经常有善男信女的香火,也有人守庙。武定庵最惨,但从它遗存的两棵大槐树和庙门的占地规模看,过去它实是一座大庵,庵内占地小半条胡同,为杨氏一族两户所分占。他家是瓦匠,杨大爷占了多大半,六大爷占了一少半,都是西式建筑格局。据我幼时的印象,这三条胡同,比不上旧城南门那些胡同,那里住着富商大户,大姐的同学李瑞敏,二姐的同学戴嘉生,两位都是大户人家小姐,能读到大学毕业。李嫁了一位教授;戴是燕京大学学考古的,嫁了一位茶商;我的小学同学阎洪烈,是一座旅店经理的少爷,就都住旧南城的胡同里。新南城也有一条南街住着大富户。最大的当是名震全城的王铁山的“将军府”,我不知他属于北洋军阀的哪个派系,这府虽无高楼大厦,却是占地很广气势雄伟的大宅院,每天宾客盈门,但门禁森严。门口几个卫兵倒是规规矩矩直立站岗,有几个挎枪的便衣,反而凶神恶煞般走来走去,驱赶来往行人走近这“将军府”门前。它的对面虽也是高台阶深宅大院,却都紧闭大门,少见有人出入。我的老姨住在南街西口贫民大杂院,我去时路过“将军府”,只走南面高台阶,妈妈总是嘱咐:“躲那些拦路虎远远的。”

我幼时,很喜欢看人家的红白喜事,因为办得多么简陋,也总有一台吹打乐,虽听不出道道来,却还是给我和小伙伴的枯燥的童年带来点热闹的情趣。特别是那些大户办丧事,除去门旁的吹打,还会有和尚、道士的诵经和配乐,更是热闹非凡。按我国老礼儿,婚丧都是大事。在《红楼梦》里,就连贾瑞这样死得也很见不得人的纨绔子弟,他的祖父——“乃当今之大儒”——贾代儒,还要给他“三日起经”,“七日发引”,让贾瑞死后也小小风光一下。我幼时只经历两次李家的丧事,一次是堂兄七哥吸毒而死,长房老二哥给他主持丧事,因他无后,老二哥命我两位哥哥给他“入殓”,只有一口薄棺,我抬他的脑袋,两位哥哥抬他的身子,把他装进棺材,抬埋了事。另一次长房大妈去世,老二哥是孝子,两个哥哥和我,还有侄子永成,都跪在老二哥后面、棺材左侧,右侧是女眷,但也是七天就发引抬埋。这邻里家的办丧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可就是这位王将军家。不过,我始终没有弄清是王将军本人,还是他家老太爷。那可真是热闹了七七四十九天。只“金银币库”再加上一座纸洋楼,和十几个卫士纸人,就摆满了半条街。府门口又有两个乐队,一个是20多人的中国吹打,一个是“洋号队”,分列东西,此起彼伏,这两队似是给吊丧的贵宾准备的,只在他们进门时奏乐一番。这位王将军究竟是袁世凯的余孽,还是段祺瑞或吴佩孚的僚属,不得而知,反正来吊祭的,既有西服、马褂的政客和遗老,也有戎装佩枪的军人。宅内僧道的“超度亡灵”诵经洗醮,虽不及《红楼梦》秦氏之丧有二三百之众,但每天鱼贯而入也有几十个人。甚至南大地教堂的神父、教士也都来过。直到出殡那天,“金银币库”里的纸锭虽已零落,仍还算得上压地银山,浩浩荡荡,送殡的队伍已经到了万寿宫,36人抬的棺材才缓缓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