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又看过他说戏和演戏。说来也是一个奇迹,他本是不善言辞而口齿结巴的人,但只要一进戏,他就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当然,他不是剧评家,也不会讲抽象的理论的东西,他只讲了对《雷雨》的理解。大意是,这出戏写的是一个资本家的家庭,男主人虽留过洋,却仍是一个封建家长。对外他是个残暴的资本家,对内他是个专横的丈夫和父亲。外相是洋绅士,内里则是伪君子。这是个阴森森的家,这个老式布置的客厅,曾见证了这家两代人的罪恶。不过,两位被伤害的女性——鲁妈和繁漪,却有各自不相同的性格。鲁妈被迫自杀不成,终于站立起来,独立承担后果。繁漪却是个叛逆的新女性,她热情似火,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她蔑视礼教习俗,也不在乎周朴园的专横跋扈。她的“乱伦”之爱是公开的挑战……总之,郑哀伶认为,繁漪是《雷雨》的主角,他给演繁漪的演员说戏,激情洋溢,甚至使我怀疑,他“哀”的那个“伶”,大概就是演繁漪的。可那时我看《雷雨》,全部同情都在四凤和周冲身上。因为我觉得他们是最无辜的,为什么“报应”在他们身上。我不喜欢繁漪,我认为她有点神经质,我最反感的是周萍,他在我眼里就像个浪荡公子。这自然只是一个没有多少社会经历的懵懂少年的直感,哪里能体会到作家的富于时代精神的寓意。
保留在我印象里的这出《雷雨》的演出,演技最精湛的,自然是郑哀伶饰演的鲁贵,那副谄媚小人阴险无耻的嘴脸被他刻画得淋漓尽致。其次是老葛(忘记了名字)饰演的周朴园,那故作威严,专横狡诈,以及一副买办资本家的面孔,都表演得惟妙惟肖。我最佩服的是,这两位老兄都是结巴,却能运用慢节奏不仅克服了这种生理缺陷,而且生动地塑造了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如第二幕鲁贵和鲁妈、四凤的对话;第四幕鲁贵和繁漪的那场“对垒”,台词虽然不多,却把鲁贵的庸俗、无耻、狡诈、阴险,都表演得很到位,一点看不到他结巴的窘态,反而让我觉得,这结巴更适合他角色创造的临场发挥,这真不可思议。我最欣赏葛兄饰演的周朴园和鲁妈的那场“偶然”相遇。根据我的体会,曹禺同志写这段情节时,就像压缩饼干那样,把两个人物间的一段痛苦的“情史”,浓缩在几句内涵丰富的对白里。这位葛兄用他特有的南方语言的普通话,既从容又急迫地表现了周朴园这一刹那间复杂的内心世界。50年代,我也看过北京人艺的《雷雨》,郑榕、蓝天野扮演的周朴园,那娴熟的表演,葛兄自然难以相比,但对这节“偶然相遇”简洁对白显示的感情体验,似也并不逊色,只可惜我们那位傅大姐扮演的鲁妈,却相对缺少内心的戏。刘兄扮演的周萍,多了一点流气,其颓废与内心痛苦,在表演上也缺少深刻的体验。周冲的角色幼稚纯真,演员又很投入,宋桂英演四凤,年龄相当,人又漂亮,是最得人心的了。郑哀伶最欣赏的是繁漪的表演。演员清秀的面庞,燃烧着狂热的会说话的眼睛,虽然带有地方口音,但表演得泼辣、神似,使郑哀伶满意极了。只不过,这位才华出众的女士,在《雷雨》10场演出后,就失去了芳踪。有人说,她已离开了石家庄,这使郑哀伶十分惋惜,念念不忘。
《雷雨》的演出,在石家庄这座新兴小城,可谓街谈巷议,有口皆碑,却“害”了好几位演员。“繁漪”的“失踪”,恐亦与此有关。宋桂英,本是铁路医院默默无闻的小护士,表演并不十分出色,却成了有名的“甜姐儿”,从此不得安宁,惹来了很多追求者。据我所知,后来我的“兄弟姐妹”小团体里,就有好几位兄弟自作多情,同她有感情上的瓜葛。她父亲管她很严,她也很快在剧团“绝迹”了。演周朴园的葛,演周萍的刘,也都因为演了《雷雨》,引起了家庭纠纷而告别了业余剧团。一出《雷雨》,使业余剧团名噪石家庄,没想到给演出者带来了那么多麻烦,以致自己演出悲剧。而在我的记忆里,石家庄的这次《雷雨》,也成了一生难忘的“绝唱”!在十年“文革”中,我和曹禺同志成了忘年交。我曾向他叙述过这段经历和感受。曹禺同志很惊奇,他没想到在沦陷国土的小小石家庄,会有《雷雨》的演出,而且那样轰动。他仔细询问那位韩秘书和他的“同乡”天津人郑哀伶的情况。郑,我是知道一点的,就把我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了他;韩,我确实知道不多,只知道在抗战胜利前夕他突然失踪了。“国军”未“接收”石家庄时,他又露过一次面,匆匆和郑哀伶告别一下就走了。郑只告诉我们,他要回高丽去了。据我的印象,他真实的身份,显然决非日本鬼子的“走狗”,也不像国民党的特务,倒像是非常熟悉中国革命文化的朝鲜地下工作者……那时在东北,两国革命者是联合抗战的。曹禺同志也认为,这人不简单。
《雷雨》演出成功,更让这位韩秘书来了兴头,他不断地催促郑哀伶再排新戏。郑是调来这里专职任导演的,虽已失去《雷雨》的主要演员,却由于《雷雨》的受欢迎,诱发了石家庄戏剧爱好者的广泛兴趣。顾仲彝先生根据莎士比亚《李尔王》的戏剧情节,用中国习俗把它改成了一出中国伦理剧。郑自演老太爷(即李尔王),这时,我和二姐都参加了剧团,二姐饰演《三千金》中的三小姐,正在热恋中的我们的馆长哈墨农,也上了戏瘾,自己排演了田汉同志的《湖上的悲剧》,这是一出独幕剧,只有三个角色:病诗人、少女、渔家少年。墨农兄非要我演那个少年。我那时并不知作者是谁,但我不喜欢这出戏。剧中少女很喜欢病诗人,而渔家少年对这位“姐姐”很痴情。我觉得这出戏很没劲儿,人物都在无病呻吟。可在热恋中的这两位男女主角,墨农兄和丁伶(严大姐)都很投入。我则只能在中间装傻充愣。这是我第一次上舞台,手拿一杆钓竿,人也像竹竿。当时我已17岁,长得瘦高痩高的。这个角色本就没什么戏,再加上我根本不会演戏,角色又不过是诗人和少女的陪衬——有名无实的“第三者”,就那么几句台词,说完就戳着。独幕戏落幕,就是《三千金》大戏开场,但这个戏的上座率和影响力,远不如《雷雨》。可能因为它主要是亲情戏,顾先生又是按照中国习俗把它改成了一个富豪家庭的内部矛盾。这位老太爷,哪有李尔王那样的王者尊严和性格暴烈的气概,以及他的复杂的内心世界。郑哀伶再能演也不能不受规定情境的局限,于是,莎士比亚只能败给曹禺。这次演出计划本来也是十场,演了五场,就只剩下三成观众了……
我当然不是剧团的骨干,也不会演戏,却也是剧团少不了的“催班儿”。首先,郑哀伶就离不了我。郑虽是剧团的主心骨,也够个导演的格儿。就比如演周冲的小王,圆圆脸,眉清目细,虽已二十几岁,论长相,演个中学生,只要换换装,总还有点像。可就那点场面上的戏,就那不多的台词,他就演不出那小少爷的稚气纯真,富于幻想。他自己很努力,也很着急。郑总是一遍一遍地、耐心地给他说戏,念词儿、示范。可郑自己是个“忘词大王”,时时需要提词的帮助。“提词”,这恐怕是话剧“舶来”后的中国的创造。提词人要拿着剧本躲在布景后面,随着剧情的发展,翻阅着剧本,还要时时关注着舞台,手疾眼快,哪个演员忘了词,他要立即提示,以免冷场和“出洋相”。不过,《雷雨》的演出,全剧演员几乎没有忘词的。《三千金》就不同了,或许因为是新戏,郑哀伶也没演过,他既是导演,又是主演,只顾给别人说戏,而疏忽了自己的台词,时时需要提示。于是,郑就叫我当了提词儿,大概是因为我的“普通话”还地道,还比较地手疾眼快,能在布景后面追着给他提示。那时年轻记忆力又特好,四五场下来,主要演员的台词,我几乎都可以背诵下来,久而久之,也渐渐能从他们的对白中找到那简约台词中的历史蕴涵。比如我最欣赏的第二幕周朴园和鲁妈的一节对话。对话语句很简短,但那锤炼出的每一句话,或则寄寓着一段情仇,或则显示着一段悲惨遭遇,时空的断续,语音的急促,动人心魄,令人回味悠长。我曾推想,作者写这节对话,一定是反复推敲、修改,才收获了如此丰富表现力的艺术语言的。为此,70年代我曾求证于曹禺同志。他听了以后不禁笑了,说我错了,他写这段对话,是脑子里有他们这段历史,语言则是一气写出的,没做什么推敲、修改。我听了,虽然有点颓丧,觉得自己的艺术悟性实是太差劲。但是,曹禺同志的这个答复,却也启示了我,真正的艺术,都是“境皆独得,意自天成”的珍品,是如泉涌般自然流出的,绝不是雕琢而成。其后,在60年代、90年代和2007年,我又看过北京人艺三代人演出的《雷雨》,不过,留在我的印象里,使我时常想起的,还是我们自己的《雷雨》。
在剧团演出时,我和小友傅士奎还兼做“舞台效果”。其实,那效果的道具都很简单,像“雷雨”的道具不过三件:一件是10斤重的大铁球,一块长长的铜片,一面大笸箩。大铁球在后台楼板上来回滚动,就算是滚滚的雷声,铜片一抖,就出现闪电霹雳,大笸箩里豆子就成了雨声。总之,石家庄业余话剧团的《雷雨》留给我的记忆太深了,可算是我少年生活中的艺术的启蒙。
在石家庄的一年多,不只使我有条件读了很多书,也结识了一二十位“艺友”,既增长了知识,也开阔了视野。二姐一向是勤俭持家的,我的工资由她掌管。一切生活必需品都由她代买,她给我一些零花钱,我当时无可用处,后来都带给妈妈了。家里的生活也有所改善,那一段时间父母和小弟都不再挨饿了。我心情也开朗起来。1944年末,除话剧团艺友外,我还结识了十几位朋友,他们大都是来自北平、天津到石家庄找饭吃的青年,大家所以能集聚在一起,只是因为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情绪。他们带给我新的希望和梦想。这新的一群,其中也有一两位是剧团的艺友像萧园、宋桂英。而成为核心人物的,又是两位从北平北洋大学来石家庄实习的大学生。其中一位孙姓(忘记了名字)的学生,年纪最大,南方人,又热情,又健谈。另一位是喜欢唱歌的,叫张家屏,和我的关系最密切。我喜欢他一是他性格开朗,有耐心;二是他歌喉有点像我二哥。他也爱唱那首“微风吹动我头发,叫我如何不想她……”。其实,我们只有两三次相聚,就被谭北生排出了名次,孙为小一哥,贵宪尧次之,萧园第三,张家屏第四,谭北生第五,回族姑娘丁漪第六(偶然来过一次)。
这丁漪,我得多说几句,她是回族人,并不漂亮,还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但确实有点风度。北生喜欢她,可能写过情书,遭到拒绝。丁漪写过一些短诗,在《石门日报》发表过,算是石家庄的小才女。抗战胜利后,她结识了一位“国军”驻石家庄第三军的叶姓少校军官,而且相爱,要结婚,这在她父亲眼里,等于“叛教”,不能容忍,后丁漪叛家出走,而叶某本是中共地下党员,身份也逐渐暴露,奉命返回故里工作,丁漪跟他回到浙江金华。不料叶有“糟糠”在家。丁漪虽是新女性,却自觉处于尴尬地位,遭遇了大不幸。1956年,这“叛逆”婚姻终于离异,丁漪已回到石家庄。我接到过她冷眼看世界的几封信,虽曾回信劝过几句,自知无力抚平她思想感情上受到的绝望的伤害,到了60年代,就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