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希凡文集(第七卷):往事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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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儿时记忆(3)

三、荷塘与河沿

武定庵、三官庙、水月院,都地处通州新城南门的东南角,从这里进向城中心,半路上还有两座大庙,一是华严寺,僧房很多,和尚挂单的不少;二是城隍庙,道士主持,每年都有抬城隍巡城的活动,还都驻有军队(老百姓称他们为“老一军”),据说是老西(即山西)兵。祖父过早去世,我家只有大姐曾经是他的爱孙,那也只是她三岁时的事。父亲虽有旧学根底,却也没有文物考古的兴趣。从我家保存的房契上看,我推测,在通州作为繁盛的“漕运”终点时,我家这一带可能还是宗教香火胜地呢!只是由于漕运的衰落而破败了,并渐渐地变成了居民区。留在我想象里的胜地的遗迹,并非几座破败和失落的庙宇,倒是周遭的荷塘。其实,我称之为“荷塘”,只不过是因为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写得太美了,一种宁静的美,它的诗情化与人格化了的典雅意象和意境,使人沉浸在引起共鸣的自然美的感受里,秀色可餐,回味悠长。

自然,我当时面对那“荷塘”,却一点也没有这样的审美感受和审美眼光。不过,留在我印象中的那个“塘”,规模却是要大得多。武定庵都把它叫做“莲花池”,莲即荷也。而那池的广大,据我今天的估计,约有二里长,又被人行大道和几座桥分开,大概有七八个“塘”。最大的一个塘,应是西邻水月院和武定庵的高坡,其东北已属旧城南门的地界。塘的中心还有一块圆形土堆,武定庵人都叫它“王八盖儿”,冬天是我们溜冰的憩息地。水面很宽大,夏天荷花开放的季节,红白相间的花苞与花朵,从浓绿的叶丛中亭亭玉立,占了大半个水面,真是艳丽极了!这当然不可能为我们这些小伙伴们所欣赏,相反,伤害“满湖佳丽”,倒是我们经常的作为。因此,我几次受到姐姐们的呵斥。七八个荷塘的水可能都是源自西关外的白河支脉,夏天多雨季节,溢出的水,就是沿着武定庵高坡下的水沟出“水关”而流入护城河的,所以,它是一股活水。所有的塘,花叶都十分茂盛,如果要去城中心,从武定庵出发,沿着水月院东墙小路,经过塘两边的大道,一直至城中心的大关庙(即关帝庙),终点处的小荷塘,也是在一座尼庵的前面。

这些荷塘,最早都是有人承包经管的。我记忆中是一位驼背的中年人,姓杜。平素只他一个人,在荷塘开花结实的季节,蹒跚地巡视着。这样多的荷塘管理起来自然很艰难,好在塘的周围居住的都是朴实的人群,对他既友善又同情,或许大家都对这荷塘美景有着自然的感受吧!在杜驼子不在时,都替他维护着荷塘,呵斥小顽皮们折毁荷花,偷摘莲蓬和荷叶。自然,杜驼子也绝非“满湖佳丽”的鉴赏人,而荷塘无疑每年都有经济收益。他护着荷花不被毁损,也不是怜香惜玉,正经的是为了她的果实。据说,几个荷塘能收获几万斤莲藕,就是绿油油的大荷叶,即使干了,也有人收购,特别是莲藕的收获季节,莲蓬已摘完,荷塘要放水,杜驼子自然也没有林黛玉欣赏“留得残荷听雨声”的雅兴,而且不只残荷尽除,就连荷塘也要遭遇深挖深掘的“浩劫”,这时总有几十人在工作,每个荷塘在上冻前都是坑坑洼洼,一片狼藉。杜驼子为了这一年的邻里的帮助,在第一遍收莲藕后,也允许孩子们去挖第二遍,其实,这也只剩下莲藕之中间节了,稍现藕形,却无藕味。我的二哥不知有什么窍门,每年总能挖到一两枝肥壮的白藕,这时,那荷塘更是不堪了。但我一直弄不明白,荷塘每年经受如此严重的创伤,究竟第二年是怎样平复的,虽然挖藕后,又会放水,且严冬成冰,可第二年夏天,那浓绿的荷叶又会布满全塘,在浓绿肥大的荷叶丛中又会有红白相间的“艳丽”俏立在水中,于是秋冬之季再受劫掠。年复一年,在我的记忆里,有那么两三年,荷的覆盖在那大塘的水面上还不断扩大。可日本鬼子一来,杜驼子也不再“承包”荷塘了。我不知那时的荷塘主人是谁,据我今天猜想,在这片寺庙围绕中间,遍植莲藕,可能和佛寺尼庵有关,因为佛总是要盘腿在莲座上,特别是中国本土创造的观世音菩萨,是个女体,并负担着多重“送福”的职责,即使在她云游天下的时候,足下也是离不开莲的,不过,武定庵、水月院都早已没有了尼庵,而且,连佛祖和菩萨都已无影无踪,当已不是庙产,那就只能是塘的中心所谓“教育馆”所属了。在日本侵略者统治下,这教育馆只剩下几个人看管书,哪有人来管荷塘!很快,荷塘便荒芜了,浓绿的水面缩小了,夏天再也看不到那遍湖“佳丽”,即使冒出几枝荷苞,也高不过荷叶,而显得孤零零的……

新中国成立后,我几次回家,荷塘已大部分干枯,最大的荷塘也只剩下一片水,只长着芦苇而没有荷了。20世纪90年代三关庙、武定庵、水月院都已被拆迁,而荷塘也被填盖成工厂了,90年代初我偶去天津开会,那时京津高速尚未建成,我回京顺路拐进城里,武定庵东口只剩下李氏家族的两棵树了。一棵是我家那棵果实甜脆的枣树,一棵是我祖辈义买存留的200年的古槐。我想,那枣树只是因为好吃而暂时存活的吧!古槐则是受到区政府保护而不准砍伐,现在已不知那古槐旁又耸立起什么样的楼台馆舍,都已不再是武定庵,不再有荷塘了!

通州人叫河沿的这块地方,坐落在清代皇上万寿行宫后门河对岸,所以,也叫它万寿宫,它之有名,自然不是因为它在河边,也不是因为它是皇上行宫,而是因为它是通州城唯一的娱乐场所。那里有戏园子,有书坊,空场上有变戏法的,有耍猴的,有拉洋片的,有摔跤的,也有临时摆下场子耍枪弄棒的,总之,这是个江湖流浪艺人卖艺的集中地。它濒临的这条河,横贯东西,从西水关到东水关,穿城而过,流向运河。在我幼时,它实已变成一条大“龙须沟”,我现在还没有考证出这条河姓甚名谁。河的北面是个空场,并不大;白天、晚上都热闹非凡。同时,伴随着人们的“娱乐”,也有各色小吃摊的叫卖,尽管有些酒摊,也撑起白布幔帐,有桌有凳,还是招揽不来阔佬,即使穿长袍马褂的穷酸,都宁肯进小饭铺,而不坐小酒摊。当然,所有小吃摊都不缺少顾客。只不过他们都是普通通州人和过往的贩夫走卒,花一两角或几大枚铜钱,或喝两盅二锅头,或吃碗馄饨、面茶、油炒面。至于我这类听蹭书、看蹭戏,溜来溜去的“小耗子”,身上顶多只有两三个“铜大子儿”(即铜币),只能喝碗豆汁儿,饶几根咸菜。我记得,那时流通的钱币“袁大头”、鹰洋、光绪币的银元和“法币”纸币同时使用。一银元或一法币,可换三百多枚“大子儿”。有一次,施大爷的学生隋大哥(河北省政府的秘书长)来看望父亲,给了我两块现大洋(银元),后来被母亲用20个“大子儿”换走,这样我还成了小伙伴里的“财主”。那一天,也曾在《三侠剑》说书场的大木盘里扔了两大枚,并坐在头排凳子上听了一回书。这是唯一一次在说书人打钱时,我没有溜号儿。

这河沿的娱乐场,并非都是江湖野班子在演出,他们只能在空场上租得一席之地,戏园子和室内说书坊,那都得在京城有点名气的角儿才够份儿。那时我对四大名旦、四小名旦、马连良、谭富英等一概不知,也不记得有什么名角到来引起轰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不具备鉴赏古典艺术的能力。想混进戏园子听蹭戏,一是好奇,二是看热闹。只记得有一次混进去,戏将终场,演的是孙大圣闹天宫(新中国成立后的剧名改为《美猴王大闹天宫》),主角美猴王是姜铁麟演的,虽不能欣赏他的武打艺术,却很喜欢他挥舞金箍棒时的那种灿灿生光,虎虎生威。他当时很年轻,扮相也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新中国成立后,看过李少春同志的《十八罗汉斗悟空》。我虽对京剧艺术并无研究,可总因工作关系,看得多了,对它的唱、念、做、打,多了一点知识,少春同志作为多才多艺的大艺术家对美猴王的独特的艺术创造,当时已享誉国内外,自是我幼时所看姜铁麟的表演无可相比。但是,每逢我想到猴戏的时候,仍然会首先想到姜铁麟的表演形象,这大概正是鲁迅所说的:“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吧!”(《朝花夕拾·小引》)记不清是80年代哪一年,吴素秋先生有事来找我,也曾引起我幼时的记忆,还询问起姜先生的近况,据吴先生说,他的健康情况不好。他究竟是哪年去世的,我不知道,但他似是比吴先生年轻,而吴先生已年过八旬。虽不大出来,却仍健在。新中国成立后我虽没有再看过姜铁麟的演出,但他总是留给了我“京剧启蒙”的记忆。

其实,在民间艺术中,从幼时来讲,是评书和章回小说给我的影响最大,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当我上大学中文系时,我爱上了宋元明清小说戏曲课,并在我近60年的工作与写作生涯中,留下了160多万字的笔迹,占我评论研究文字的三分之一,也总有这幼时“启蒙”的根因吧!

那“启蒙”虽然始于儿时为母亲夜读《三国演义》,同时也有着刘大爷和河沿露天场上的说书。因为室内说书坊是通州上等老太爷、太太们去的地方,每天有包车(拉人力车包月)拉来,或有跟班随行,室内洁净鲜亮,每张桌上都摆着干果盘,瓜子、花生、蜜饯和一壶好茶,供高贵听众们慢慢品尝,消遣时光。有时是说书,有时是唱大鼓,有时是说相声,来的总是从京城下来的有点名气的艺人。像戏园子一样,门口把守很严,孩子们溜不进去,只有在听众少的时候,守门的才会放人“顶缺”。在我的记忆里,我也就蹭进四五次,一次是听《三国》,那位老艺人的说书艺术,虽不及柳敬亭那样神妙:“柳生侈于口,危坐掀髯,音节顿挫。或叱咤作战斗声,或吁喁喁效儿女歌泣态……童仆以下,咸助其悲喜,坐客莫不鼓掌称善……”(王沄《漫游纪略》),但白文“刚口”,描述刻画,也有细致入微,生动感人之处。比如关于长坂坡这段情节,他就说得有声有色。可惜通州的上等人不太喜欢听《三国》,所以,他没说几回书,就因“不上座”而离去了。说相声的,我只记得,有个哑嗓儿的高德明来过通州。但也说的时间不长;这个上等人听的书场,经常是说唱大鼓书的女艺人属地,男艺人的说书,只有一位说《鬼狐传》(即《聊斋志异》)的陈志和,最受欢迎。我当时一般是听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成年听众却反应强烈,他是一位说《聊斋》的名艺人。我只记得他的眼睛不大好,打钱时有人在前引路。新中国成立后,我在广播电台上还听过他说《聊斋》的段子。这引发了我的联想。因为《聊斋》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大都是描写女性的美好与男女情爱的。蒲松龄老人运用的“拟古体”优美的文笔,把她们写得款款多情,艳丽动人,而陈先生能把蒲松龄简约而又内涵丰富的描写,化为现代的语言,含蓄而又酣畅地描述出他们的“儿女真情”,显示了说书人深厚的文化素养。不过,当时我蹭听的,只有《宫梦弼》的故事留有印象,这故事不涉情爱,歌颂的是一个义友,一个义妇,其描述的语言,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扼腕痛恨,时而充满柔情,十分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