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小康”坠入困顿
鲁迅曾说:“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真面目。”(《呐喊·自序》)这本是他对幼年痛苦人生的体验。记得当时创造社或太阳社某公也曾据此加以嘲讽,那见解实在不高明,简直是拿别人的痛苦开玩笑。其实,凡是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就会深有体验,并生长出这样的见识。只不过,鲁迅比别人感受更深,看得更清而已。
我没有也不可能有鲁迅那样的“小康之家”。因为即使远溯到北来的始祖李应彪,也不过是通州的首席绍兴师爷。如上所说,我的祖父是靠开小杂货店,自己经营,把独子抚养成人的。父亲自学成才,曾做过民国北洋大学校长的英文秘书,在今天该算是中级白领。据说那时每年回家总要带回一篮子银元宝,就寄存在姑母家的商号里。谁知林姓姑父及其兄弟嫖娼、赌博无所不为,使得他家这商号破产封门,那些银元宝也有去无回了。祖父和父亲虽然为此向林家大发脾气,但已无济于事。因为林家已被讨债者追得四散逃避,衣食无着,连姑父都已上门求食,姑母和大表姐都长住娘家了,还能上哪里去讨银元宝?后来还是父亲替大表哥在天津找到了一份工作,家境好了一些,但林家的老一辈人陆续死去,舅舅总不能向外甥讨债,何况大表哥自当上了什么“襄理”之后,又继承了他父叔嫖娼、吸鸦片的恶习,自己作践自己,30岁就哀哉了。姑母和表嫂都成了寡妇。大表哥留下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林廷樑(和我同岁),二儿子林廷栋,都是靠姑母和表嫂做针线活儿养大的。如果朱夫子还在世,我的姑母和表嫂都该立守节牌坊的。我的母亲虽然很厉害,却和大姑子极好,其原因是母亲15岁嫁到我家,第二年就生大姐,而姑妈和父亲,又是长姐幼弟,姑妈帮了母亲很大的忙。所以,父亲喝醉酒时,每每提起银元宝的事,向姑妈发脾气,反而是母亲站出来讲几句话,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林家的男人都死绝了,姐姐寡妇失业的,两个寡妇靠“缝穷”活着,还得养两个小的,够可怜的了;你再闹也闹不回元宝来了……
据说那几篮子银元宝可能有七八百两银子,对那时我们的“小康之家”,自是伤了元气。只不过因为父亲当时还在北京甘石桥邮局做局长,每月有七八十元的月薪收入,还能维持全家的生活。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小康之家”,在我五六岁时,生活得只是比较安逸。除去母亲和五个孩子,常住的客人只有姑妈和姥姥。
我家老屋是三间半上房,两间东厢。上房中间大屋算是个厅,北墙摆满了书架,装饰着一套硬木桌椅,左侧挨东屋门口还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大正琴桌,父亲就在这里接待朋友。其实,他的朋友并不多,经常在这里高谈阔论,争吵不休的,只有一位通州秀才公施味匏施大爷。东房是大通炕,妈妈和男孩子都住在大炕上,父亲不在,姑妈也住在这炕上,东边那小半间,姥姥来了姥姥住,有时姑妈也住。西屋是两位姐姐的天下。她们要做功课,不许我进去。两间东厢,一间是客房,一间是厨房兼餐厅。
我家人口众多,但饭菜还是丰盛的,妈妈很会做菜,除早餐外,午晚餐总不会少于两荤两素,特别是晚餐,姐姐们下学归来,又有人帮助她,她总要让大家吃得舒服些。我最喜欢吃的,是她做的红炖鸡和红烧牛肉。她的烧法很特别,并不单烧鸡和牛肉,而是和五花肉一起烧,五花肉融化在汤里,使得鸡和牛肉都有些变味儿,但吃起来却很香。素菜炒绿豆芽儿和炒芹菜,也清香可口。最解馋的,当然要等过年。
这传统春节,即使主要是小市民、手工业者居住的武定庵,也是热闹非凡。除去揭不开锅的,再怎么穷,在这旧年也要表现点新面貌。母亲是最爱面子的,为忙过这个年,一进腊月,全家都得忙乎起来。这时两位姐姐也都放了寒假,可以帮她了。
过年,是孩子们的节日,先要忙乎的,是男孩子的衣服。妈妈总说,过年了,孩子都得有件新衣服、一双新鞋。我记不清大哥穿的是什么新衣服。只记得,最让妈妈犯愁的,是二哥脚下的“实纳帮鞋”,可以说,不到两个月,他就能踢坏一双,或是露了脚后跟,或是露出大拇哥。就要挨妈妈几天骂:“小挨刀的,你就不能闲凉点!”不过,骂归骂,过年,也不能不给他做双新鞋。好在姥姥纳鞋帮鞋底,都是快手……我五六岁时,还是家里的老幺儿,似也是年关被打扮的主要对象。我记得,第一次被打扮,那可是人模人样的装束:新棉袍外罩蓝大褂,青绒小马褂,新棉鞋,头戴红疙痘小瓜皮帽。
衣服忙得差不多了,也就快到腊月二十三了。那可是最后的转折点,因为灶王爷要上天了,年味更浓了,又该忙乎年饭了。按照老礼,不过“破五”(正月初五),不能做饭;不过正月十五,不能做针线活儿。我听二姐说过,这是姑妈的忌讳。意思是女孩子如果这时候做针线活儿,就要一辈子靠“缝穷”过日子,她这辈子就受了这个害,不能让她的侄女们再走她的老路。至于不过“破五儿”不能做饭,我至今也没弄清楚,我只知道,在初五这一天,要把一切剩余年饭都“打扫”完。讲到做起年饭来,那几天我家女眷可真够累的。其实,那些饭菜无非腊八酱、炖肉、炸饹乍合儿、烧黄花鱼、烧“沾肉”(即狮子头)以及馒头、豆包、糖三角,这在今天,恐怕连普通饭馆的席面都上不去,可在那时的我家,却是丰盛的年饭了。这里有三味李氏自家菜要说明一下:
一曰腊八酱,原料为肉皮、花生米和黄豆,把它们熬在一起,成肉皮冻形,然后放在瓷盆里,是父亲过年美味的下酒菜。
二曰“沾肉”,即狮子头,但为什么我家管狮子头叫“沾肉”,我虽问过会做它的两位姐姐,她们都说不清,只知我家一贯是这样叫法,而且做法有两种。一种清炖,原料是五花肉丁、瘦肉丁、鸡蛋、藕丁;一种是油炸,原料相同,只加上点瓜子瓤儿,这两种大丸子都是我幼时爱吃的美食。而且分别为两位姐姐所继承。所以,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我仍能享受到这“旧来的意味留存”。
三曰炸饹乍合儿,这恐怕是京郊各县都有的“民俗”美食。也有两个品种,一种是素饹乍合儿,原料是饹乍和红萝卜丝,用淀粉分多层合起来,切成长条状,然后炸;一种是肉丝和绿豆芽作馅,用两层饹炸合起来,成圆形,俗称炸盖儿,这本是年饭中的下酒菜,我也爱吃。我本以为这是李氏家有,哪知在21世纪初,迁居顺义郊区,过春节时,却在顺义西单商场发现了这两种饹炸合儿均有出售。
孩子们过年,当然还有其他的童趣,比如抖空竹、放风筝……我始终没学会,只有放鞭炮,则是我终身爱好,直到“文革”时的春节,我还在放,我很喜欢“闪光雷”,那连珠炮的空中炸响,很能借以消解心头的郁闷。90年代北京人民代表大会作出决议:禁止市区放鞭炮,搞得好几年听不见鞭炮声,其实,他们应该限制一下私家购车,那也还能减少点空气污染,有益于北京市民的健康,爆竹的污染,不过就是那几天的事,用不着把它说得那样恐怖。
我家不信神,也不信教——妈妈的口头禅是“我信白菜教”。因此,过春节时,也没有什么香可烧。只记得,中厅靠北大条桌上只有祖父的一个牌位,平素也不见有什么供品,有一年,也不知是爷爷的多少年的忌辰或诞辰,妈妈请了两座塔蜜供摆在牌位的两旁,说爷爷生前爱吃甜食,我不知爷爷怎样享用,二哥和我倒馋得流口水了。只因为大姐护着——只有她见过爷爷,受过爷爷的百般疼爱,不过,过了十天半月,它还是成了我们的“口福”,爷爷因为在“另一个世界”里,只闻闻味儿也就满足了。
不过,像所有的武定庵人一样,妈妈虽不信神,却也在厨房大灶上每年都请一位灶王爷贴在墙上,两边也都贴着谁都熟悉的那副联语:“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平素也没人理睬它,一年下来,烟熏火燎,早已面目全非。还要用“糖果”沾上他的嘴,俗语说“腊月二十三,糖果沾”。我当时认为,这对灶王爷不公,既然让他“上天言好事”,你沾上他的嘴,他还怎么言?我曾好奇地问过父亲,他不信神,自是回答不出。妈妈只用“不许胡说”来搪塞。长大了,对国人信神的习俗有所了解,特别是读了范缜的《神灭论》,不只想通,而且哑然失笑了。以为,妈妈“敬神”的态度,在我国,实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不说别的,就说我们武定庵人就很少有哪家人笃信哪位神或哪一教的。以灶王爷为例,就可以看出,神,在国人心目中,并没有太尊贵的地位。说得严重一点,简直是个受气包儿。他本是玉帝派到人间监督每一个家庭的尊神,人们不敢不供他,每年都要请一纸他的神像供在灶上,可一大家子哪能三百六十天都做好事,父母吵架,妈妈骂人花样翻新,我和二哥调皮捣蛋,在灶王爷眼里,恐怕都不是“好事”,因为怕他向玉帝“禀报”时说坏话,就在送他上天时,先用糖果沾上他的嘴,让他说不出来。不过,这样一来,连他“下界保平安”,也是虚假的了。
事实是妈妈既不信神,也不信佛。我记得在我家西屋姐姐们住的房间里,桌上曾有一尊观世音送子瓷像,还有玻璃罩子,很是精致。这虽不是信佛,但摆在姐姐们屋里,也是很珍贵它,以避开我们的损坏。可这位菩萨终于还是未能显灵自保,被我一球连瓷观音带玻璃罩都跌了个粉碎,我吓哭了,心想,这一顿好打是免不了的啦!因为平常摔个杯子,也得挨两巴掌,这回摔碎了观世音,那还了得!没想到妈妈只骂了一句:“小三儿,你这小挨刀的,把家摔光了算……”,就把这碎菩萨在后院挖个坑埋了。我则未因这次闯祸而挨打,自然为这次意外的幸免而高兴。现在想来,这恐怕也是和妈妈说的“只信白菜教”有关。我家本是个男丁甚少的家族,爷爷只有姑姑和父亲,而且是长姐幼弟。爷爷是中年得子,父亲是幼年丧母,是爷爷耗尽心力才把他拉扯成人,生怕他长不大,给他起了个小名叫“丫头”。我国古老的习俗,一向重男轻女,以为女儿轻贱。男孩叫女儿名字容易活。所以,我猜想,连观音送子在我家存身都和这有关。可能妈妈开始生了三位姐姐(三姐夭折),也不免期望观世音送个儿子来。谁知接连送来三四个儿子,虽然在我前面有一个夭亡,可能她也嫌多了。大儿子自然是她心尖儿,到了二哥和我,自小儿调皮捣蛋,很不受待见,妈妈经常骂我们是“小鬼”托生的。所以我摔碎“观音送子”,并没挨打,终有一解了。恐怕是妈妈也想送走观世音,不让她在我家“显灵”了,因为全家都已把我当成老幺儿。谁知过了七八年,“送子观音”尽管已被埋葬,终不忘给李家再送个真正的老幺儿!我的小弟诞生了。但父亲并不喜欢,仍偏疼我。小弟自然也就成了妈妈的心肝宝贝。
这是由灶王爷升天引起的联想,现在追忆起来,这好像不只是妈妈所独有的对待鬼神菩萨的态度,大多数武定庵人对鬼神、佛祖、菩萨,就不见有忠实的信徒。
该就此打住,因为这离题太远了。只不过它们都是在我的“小康”之年的经历,其所以记忆犹新,因为这样的“丰盛”的过年,我没过几次。在七八岁时,河北省主席于学忠调往甘肃,换成了商震;并把河北省会从天津迁往保定。这两项政治变动,都影响到我家,父亲因此而丢职回家,大哥的军医学校也随军西去,而大哥自离家后就从未回过,这是妈妈的心病。至于经济上的困窘,少了父亲作缮写的微薄工资的补贴,确实是更加入不敷出,只能吃父亲退休金老本了。尽管母亲过日子精打细算,但退休金已用之殆尽,只剩了七八百元,父亲一回来,矛盾突出了。父母的争吵也成了家常便饭。妈妈又推起车轱辘来,抱怨父亲不该从邮局告老还乡,父亲则不只因为此次失业心情不好,他回来看到通州已落入汉奸殷汝耕的“自治”下,东西仓都住有日本侵略军,更是郁闷,再加上他的好友施味匏做了殷汝耕的参议,也使他愤怒而悲哀。
母亲看到通州成了“自治”首府,房价飞涨,突发奇想,提出要把剩下的养老金在后院盖五间房,将来可以出租,有些进项。父亲虽不赞成,但也自知坐吃山空,前途茫茫。二姐二哥,都认为砍掉后院20几棵枣树,春天没有了蜂蝶的喧闹,秋天也不再有红艳艳果实的丰收,这院子太没劲了。我则喊出来了:“我要枣树,不要房子。”这却正碰到了妈妈的气头上,挨了一顿臭骂。其实,妈妈心里有数。她盖南房时留了个小后院,也留下了靠后院墙的两棵大枣树和树身在后院、枝干却伸展到前院的最大一棵枣树。使得红艳艳的果实,在秋天仍然能满足全家的“爱吃”,直到改革开放后办拆迁之前,姐姐们在世,李家媳妇们已进门并有了第三代,以及我的《人民日报》文艺部的同事们,每年都还能吃到李家的特产——又脆又甜的大红枣。
这五间房的建筑,相对老屋而言,可谓李家的“现代化”建设——虽还是灰砖房,却是高台阶,瓦沿梢,前后玻璃,灰砖铺地。宽敞明亮,比起老屋的低矮,那也算“威风八面”了!院子也开阔了,我们没人在背地里埋怨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