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华宝西服店,位于王府井大街老东安市场南口内,坐北朝南,两间门脸,在东安市场,它算是一家大洋服店,对面都是一些小店(新中国成立后变成了和平西餐厅)。二哥是从前门火车站接我,坐有轨电车去的,我扛着被褥,二哥替我提着衣包。见的是二掌柜,二哥已变成了熟练的商店伙计,对那位二掌柜打躬作揖,诚心嘱托,说我年纪小,不懂事,请多管教等。这家店除去二掌柜管事,还有两位裁缝师傅,三四位站柜台接应客人的,两三位送货的,一位跑外的,三个小学徒(包括我在内)。我的二师哥,比我早来三个月,大一岁,个头儿却比我矮得多。大师哥是个好心人,我做事毛糙,他总是提醒我注意。二师哥不知为什么,我一来他就看着不顺眼。大师哥已快“出师”,他师傅已开始带他站柜台,招揽顾客,我和二师哥还上不得台面,只干些扫地、擦桌子、到市场里的水站提开水;晚上店里关门后,帮助师傅搭床铺被、上门板,有时也被派去帮厨。华宝西服店在东安门大街有一座小院,在北面的高台阶上,对面就是今天的儿童艺术剧院,当时是个电影院,我忘记了名字。店里的小院半是仓库,半是小食堂。一间大一点的正房,摆着一张长条桌和几把椅子,因为店里人不可能大伙儿一块吃饭,只能轮流来就餐。这屋里是伙计们吃饭的地方,吃大锅菜,无非是熬白菜、熬萝卜,一人一碗,粮食是窝头、馒头、大米饭、小米饭轮着来,管够。二掌柜有一间小房单吃,老伙计们可吃个单炒。我是从半饥饿状态来到这吃饱饭的店里的。第一顿自是不敢多吃,第二顿就露了相,那是吃馒头,而且是很大的馒头,我大概吃了七八个。吃相也不怎么样,被二师哥看在眼里。他撇着嘴眯着眼看着我,我的确被他看得不敢吃了。在店里也传开了,搞得好几个伙计问我:“小伙子,今儿吃几个馒头呀?”他们当然只是开个小玩笑,对我,则认为是丢了脸了。开始和这二师哥结怨。
所谓“帮厨”,其实,大师傅连洗菜、切菜都用不上我们。我们只是给伙计、二掌柜们端菜、端饭、洗碗、擦桌子。最累的活儿,只是要不断地给厨房的大水缸担满水。这点活儿,对我本不算什么,这点力气也还是有的。让我受不了的是,这二师哥只比我早来三个月,在我眼里,他是个小矮蹲儿,却有“指挥”我的权力。和他一块干活儿,总要受他的气。那时,至少店里厨房用水,还不是自来水,厨房用水都是水车从大甜水井胡同(后来人民日报社旁的一条胡同)推来的。推水车的是两个时辰供应一次,我们就得及时把水抬到厨房去。如果有一条扁担、两个水桶,我很快就能把水缸灌满。因为在家从11岁我就干这个活儿,那甜水井在三官庙胡同西头,我担水要穿过武定庵整个胡同才到我家,比这从水车到厨房要远十几倍,我只半路歇一次,就轻松地担回家了。可店里厨房却没这两个桶,而只有一只大木桶,光这桶就有十几斤,不要一个人挑,而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抬,大概能装四五十斤水。二师哥个子矮,自然在前,我又太高,不管怎么往后拢,它总是往前出溜,可太往后了,我又迈不开腿,这二师哥就数落我溜奸耍滑,欺负他个子小。总之,我干什么,他都看着不顺眼。我摔碎了个碗,他也到处张扬,说我不好好干活儿,幸亏大师傅是通州人,又看在眼里,不理睬他。可伙计们就不同了,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终于招来二掌柜的一番训话,因为我是他介绍来的,店里的闲言碎语,使他脸上无光。
当然,令我感到“委屈”而难以忍受的,是西服店的少东家(即老掌柜的小儿子)。这位“仁兄”并不管店里的内务和交易,因为他父亲不让他沾店里的钱。华宝是西服店,无论是四周的大衣柜,还是中间的标杆,都挂满了各色成套的西装。晚上十几个人都挤在西装的空隙里搭床睡觉。但在西北角还是隔扇出一间小屋,供这小东家使用,这是他的落脚地之一。他生得中等个儿,精瘦,脸色苍白,两眼肿胀,布满红丝,显得无精打采。但发起威来,却像凶神恶煞。他虽不常来,来时却都是十一二点,搅得大家不得安宁。据伙计们讲,这小东家虽只有二十一二岁,却吃喝嫖赌抽(鸦片),无所不为。他不敢回家见老爸,就在这几个商号转,脾气还很大,大家都躲着他,可二掌柜不敢不接待。我是刚来的小徒弟,伺候他的差事自然落到我身上。
早晨五点半起床,累了一天,到晚上十一二点,已是困得打愰,还得给他沏茶倒水,这一夜不用打算睡安稳,我就挨着他那小屋搭张床。他夜间小解,夜壶就在床下,却不肯起夜,非要我把夜壶提给他,披着被子在床上小解。有一个晚上,这懒蛋小解,大声呼唤我,我醒晚了,他自己尿到被子上一点,就怪我拿夜壶拿晚了,吼骂了我半天,连店里伙计们都被吵醒了。伙计们自然不敢惹他,都怪我睡得太死。
我虽不了解那时的中国商业资本领域的雇佣关系和师徒关系,本就带着宗法的从属色彩,但却深深地感受到了屈辱,伤害了我的自尊,在我的心目中,这混账的小东家,活像武侠小说里的流氓恶棍!华宝西服店的学徒生活,不过是我一段求生苦旅中的短暂经历,因为不到三个月,我就忍无可忍,打了给我穿小鞋的二师哥,一猛拳正打在他鼻子上,满脸开花,我自己也吓坏了,从那厨房小院逃出,沿着朝阳门外的大路,一直跑回通州家里。妈妈虽痛骂了我一顿,也已无可奈何。二哥又只好登门赔礼道歉,好在我只是打中了二师哥的鼻子,并没伤筋动骨。二掌柜也没有难为二哥,还让他带回了我的行李。
三、重回校园
这次事件自然断了我的学徒之路,我又成了武定庵游手好闲之徒。虽然失学失业的不只我一个,但谁都知道我去北平做学徒了,两三个月就又“回家”了,怎么向人解释呢!我自然得向小伙伴吐露实情,不几天,就在邻里间传开了。李家小三当学徒,把师哥打了,被商店开除了。这小子太野了,可不要跟他混在一块儿,不学好。要是过去,我不会在乎这种闲言碎语,这回却知道自惭了,更不再有精神去嬉戏街头,只是闷在家里找书看,有一种强烈愿望想上学。这时家里的经济情况也有了改善,二哥出师了,还当了“跑外”,每月总能接济家里一些钱,减轻了二姐的负担。妈妈已经张罗着给二哥定亲了。不管怎么说,我家还是有五间“漂亮的新房”,那无房户的姑娘们,看着它总是心里踏实的。正在说媒的往来撮合中的“二嫂子”,我是见过的,肤色很白,眉眼也还好看,她家住在三官庙,老家是三河县的,父亲在县城鼓楼前乾泰聚茶叶店当伙计,老两口就一个闺女,19岁,租房而居,大概正因为我家是有房户,也听说二哥在北京皮货商店,觉得门当户对。二哥虽是黑皮肤,但长得眉清目秀,只看照片,简直是一个俊俏的帅哥,不像我和大哥,一看就是父亲的模子,大萝卜脸,黄黑皮肤,大哥还有点继承父亲的罗锅,我则继承了外祖父和舅舅的大个子,却瘦得像根竹竿。不过,我对这事不感兴趣,只是闹着要上学。妈妈怕上学用钱,根本不理睬我。倒是二哥发了话,还是让三儿上学吧!他野惯了,不适合当学徒。
就这样软磨硬磨,通师附小经过面试,又因为我是在本校二年级辍学的,大了两岁,还是允许我在四年级插班了,通过学期终考,几门主课——语文、算术、常识,我都考了90分以上,顺利升学高小五年级。不过,我的主课虽然学得不错,一般课却不行,如音乐、美术却实在太差。美术课由于教课老师戴嘉生是二姐高师的同学,又是好友,大概对我网开一面,每次绘画或手工,虽得不上甲,总给个乙;学期终考,也会得70分。音乐是总不能识别五线谱,而被老师当成练声对象。五年级、六年级的葛老师和高老师,分别做过我的级任老师,教语文、算术主课,我的考试成绩,多数都在95分以上,但我在他们眼中,并不在好学生之列。因为我在课间,老是和班上调皮捣蛋的同学混在一起,给老师留下的印象不佳。第一学期有两件事最让葛老师生气,一次是课间踢球,踢到一位女老师的脸上,碰碎了她的眼镜,还擦伤了一块皮。这可气坏了葛老师,那时小学生体罚很普遍,葛老师虽不时常“使用”,这次却把这踢球的八个学生每人打了三教鞭,罚跪20分钟。球虽不是我踢的,我却是参加者,自不能侥幸。我们虽然脸皮比较厚,毕竟已经是大孩子了,何况我个子又高,在上课时比别人矮了半截,这可是奇耻大辱,好多天抬不起头来。
另一件是假日在校外发生的事。通师附小和通州师范,都是在西门内沿着北城墙建造的,为了避免有人去城墙上游玩,打扰教学,在建校时就在这段城墙上遍植了多刺的枣树,并在两头隔设了铁丝网,挂上了“禁止入内”的牌子。可这里的酸枣树长得很茂盛,果实又酸甜可口,哪能不逗起孩子们的“馋虫”。暑天六月,我的同窗好友阎洪烈和郭“红点”(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因他鼻子上长了个红点,我们给他起的外号),相约到城墙上背课文,发现了七八个孩子正在钻铁丝网摘酸枣。我们倒是好意,上前去劝阻他们。没想到一个胖警察跑来干涉,小顽皮们都四散跑掉了。胖警察一面大声喊叫:“爬城逃兔(应为逸),犯第七条规则。”一面拦住我们三人的去路,并把我们当偷摘酸枣的来训斥,我们辩解说是来这念书的。他死不相信,非把我们带到学校按“爬城逃兔(逸)”处罚。这事还惊动了校长,我忘记了校长的姓氏,但学生都很敬服他,他曾抵制学日语,抵制不住,他就密令各班班主任让学生公开抄袭,反正教日语的,只是一个50多岁的老日本鬼子,也照顾不过来全校五六百学生。但是,对我们这次“爬城”念书,他却很生气。他认为,附小紧挨着西仓,西仓就是日本兵营,你们“爬城”干什么?还说了一句:“你们活腻了!”所以,虽不是胖警察的“爬城逃兔(逸)”,爬城就不对,但念及我们还劝阻那些小孩子不要钻铁丝网,就不处罚了。但要在星期一校会上公开批评。这时已临近期末考试了,我们这一班出了这件事,在葛老师眼里,我们平素本就是“异类”,现在更是两眼紧盯着我们。我暗地里告诉阎洪烈和郭“红点”,(他们都小我一岁)千万别再调皮,不然,葛老师不会饶过我们。期末考试,我们的成绩都不错。到了六年级,班主任换成高老师了。
真正改变我性格中的野性,又一次给我打击的,是我这高小六年级这一年(按公元,即1942—1943年),我第二次经历了家庭生活的巨变——二哥病死。本来二哥已从“土膏店”解脱出来,“出师”并熬到了皮货店的“跑外”,成了他老掌柜的得力助手。筹备皮货店一年,他尽了大力。铺面房在前门大栅栏,就要红火开张了。他也订了婚,女家收了订礼,双方都在做新衣裳。他突然患了头疼病,开始,还强撑着忙工作,后来吃药也止不住痛,他们的老掌柜就给了他假,让他回家休养。二姐送他回家的。妈妈看到他脸色焦黄,精神疲惫,十分着急,连已经很少“理性思维”的偏瘫的父亲都说:“二子生了大病”,只有我不以为意。因为我自己就患有头疼症,犯病时头疼如裂,然后大吐,直到吐尽酸水(实际是胃液),才沉沉睡去,第二天就没事了。我的病一直延续到50年代,我也没到医务室去看过,后来掌握了规律,只要一头痛就睡觉,60年代就痊愈了。我以为,二哥也是我这种病。实际上他疼得根本睡不着觉。就到处请老中医来看,通州的名医都请遍了,病也不见轻。二姐回来,力主到潞河医院看病。这所医院是南大地美国教会设施的一部分——潞河中学、育才女中、潞河医院三位一体。在当时,这家医院实际是北平协和医科大学的附属小医院,医生和实习生医术比较高明,都来自协和医科大学。二哥一到医院,就被诊断出“急性脑膜炎”,立即住院,但那时他这病尚无特效药可医。二哥这时已有时清醒,有时昏迷,虽然抢救了一周,无效,医生劝我们把他接回家去准备后事。家里也的确为他的病花得债台高筑了。他的老掌柜虽然来看他时留过一笔钱,也都送给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