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二姐在电话局,已跟着她的老班长调到了西局,西局在西单北大街,老西单商场斜对面。二姐从南城搬到西城,在丰盛胡同中间北面小巷里(现今全国政协礼堂东面),租了一间西厢小房,不足10米,那是一座狭长的三合院。房主人家似是人口不少,每逢假日热闹非凡,出入总有十几个人。常见的有一位管家的老奶奶,一个外甥女,男主人的衣着外貌,则出我意外。先说外表,他中等个儿,一张狭长的脸、蒜头鼻子、招风耳、雷公嘴、大背头,右额上有个铜钱大的伤疤,左眼睛是个假玻璃珠,右眼总是瞪着瞧人,让人觉得既诡谲,又凶狠。那时我武侠小说看多了,总把这个房主人和那些邪恶人物,如“独眼龙”之类联系在一起。我对他没有好感,他对我印象也不佳。二姐嘴甜,出来进去,叔叔、姑姑(因为老奶奶是男主人的姐姐)不离口,“独眼龙”对她还能假以辞色,对我则永远是阴沉着脸。回到这个院子里来我真是发憷,因为二姐如不在家,开门的总是他,那冷脸子实在让人心烦。有时我只好推着我那辆破自行车在门口等,或者二姐回来,或者有人叫门或开门,我“乘机”而入。这所大院子早晚都是“独眼龙”和他外甥女的天下。这外甥女是他妹妹的女儿,父母双亡,来投奔舅舅和大姑的。胖胖的、白白的,比我大几岁,但比我矮多了。一脸的傲气,凡人不理。我看假日相聚的那些表哥表姐们,也不大喜欢她。可他舅舅喜欢她,可能还超过那些子女。他早晚教这外甥女练掌、练剑,欢声笑语,旁若无人。这一家的子女,不跟父亲一块生活,平素也不来。常住的这三口人也无所事事。在那黑暗的年代,这样的人家是少有的。我总怀疑他是所谓“黑道”上的人,发了横财,隐居在北平的。这是我的遐想,而二姐却看出,这“独眼龙”和外甥女的关系不大正常。嘱咐我要小心,不要招惹他们,是那位姑姑答应租给我们房的,我看住不长,能凑乎一天就是一天。这里离电话局近,二姐上下班只10分钟路就走到了。可白纸坊印刷厂离这“独眼龙居”实在太远了,我拼命骑快车,也得一个钟头。我那辆破车,是表哥让给我的,很便宜,却不耐用。正像一位相声艺术家所描绘的那样,除去铃不响,没有不响的地方。更使我无可奈何的是,我骑它三天,去工厂刚到陶然亭后车胎就爆了。里带可补,外带就只能加一块旧外带卡上,这样,其实也维持不了多久。为此,我经常因为坏车耽误了上班时间,而白纸坊却是上班时间迟到五分钟,厂门就已关闭,这一天的工就算泡汤了。一个月我总有三四天这样误工了,车间工头不高兴,连顾师傅都皱眉头了。我只好冒着“招惹”“独眼龙”的危险,早晨五点钟就让二姐开门送我走。果然,“独眼龙”怪我们吵了他的早觉,让我们搬家了……
在白纸坊上班,这学徒工虽挣不到多少钱,但也像二姐一样,每月可以领到半袋白面,去了我一个吃口,又有了这样的收入,家里的生活是有了改善了。妈妈心疼我们,不肯把白面全拿走,总是放下10来斤留给我们吃。二姐吃得很少,又尽着我吃,说我在长身体,活儿又累。其实,她哪知道,就她烙的那张大饼,三张我也吃得下。生活虽然过得很苦,我总觉得,比起白纸坊的大多数工友们,我算是吃得上饭的,多少人面有菜色,靠白纸坊的这份工不能养家糊口,还得靠超时地卖苦力。就是这样,还是时常听到,哪个工友的孩子没钱看病,死在家里了;哪个工人倒在路上再也没起来。白纸坊虽是“现代化”的机器,但机器都是小日本的破烂狗剩儿,弄到中国来折磨工人的。我想,这是工友们太恨日本鬼子的想象,像我们电机车间的破烂货,顾师傅就说:鬼子才舍不得漂洋过海运它呢,这还是过去留下的旧机器,他们凑乎用罢了。机器常坏,而每天工作量不能完成,工人们只能加班。名为八小时,实际上哪天都得加班、加点超过10个小时。有一次,这破机器的钢印板真跳出了一块,把工作台都砸碎了一角,大家都及时跳开了,顾师傅的脸煞白。我当时正去领纸,不在机器上。顾师傅警告我,上机时一定要有准备,谁知道这修不好的破玩艺儿什么时候出毛病,它若砸在脚上,那一辈子就完了。
经济上的残酷剥削是明显的。工人们是在半饥饿的状态下替他们印钞票,而印出来的钞票,又是用作掠夺人民财富和果实的“代用券”。1956年,我申请入党时,我的一位领导看了我的自传,曾说过,他受过那么多苦,还做过产业工人,怎么觉悟得那么迟!我当时是很同意这个看法的。只不过,那时我只有15岁,而且,只受了小学教育,还是沦陷区的奴化教育,不仅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共产党,就连八路军的名号也没听说过。白纸坊是否有党的活动,我也不清楚。只记得,厂里出过一件事,使得门卫加紧了盘查和搜身,显得非常紧张。工人们私下里议论,有人说,是有人偷了印票,被搜出来了,也有人说是那边有人潜入了工厂,准备搞“破坏”,不过,这里所说的那边,也指的是国民党那边。我想,就是有共产党的地下活动,日本鬼子也不敢声张。
白纸坊八个月的工人经历,使我结交了几位称兄道弟的好友,虽非真的结拜,却友谊长存。特别是验收车间的吴世斌大哥。我说过,同电机车间联系比较密切的,一个是发纸的车间,一个是验收的车间。电机车间的小徒工,没上机前,就先干这领与送的活儿,上机以后也要轮流干这个活儿。世斌大哥就在验收车间工作。他们的工作比较轻松,大都外有“兼职”,来自市井九流,未免多了一些油滑乖戾之气。有些人对电机车间送来的印钞成品,时作刁难,尤其是小徒弟,常有恶作剧。他们花样儿又多,骂人不吐脏字,直到弄哭了我们,他们才开怀大笑。本来送验纸钞成品,已经本车间查验,定质定量,按程序进行,一般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有人看你不顺眼,故意找茬儿,就耽误了你的时间,你除去忍气吞声,说好话哀求,一点辙都没有。我初去时就碰见这样的“哥儿们”,看我长得像杆竹竿儿,说话又有点腼腆,合了他们的口味,碰上他们来收你送来的“成品”,又不在他们忙的时候,你就甭打算轻易离开了。而要是到了世斌大哥这一组,他就会出面解围。或者是说两句,这孩子刚来,还不熟悉,别难为他了。或是看见我来了,老远就打招呼让我到他那里去验收。一来二去,很自然地产生了好感,休息时也愿意去找他,和他比较接近,还有一位刘兄、杨兄,还有一位验收车间刚来的比我还小的小徒工名高宝珍,日子一长,就彼此称兄道弟起来,吴兄为长,大家都叫他世斌大哥。刘二哥为人和气,整天笑嘻嘻,很招人喜欢。他是外乡人,可惜相处不久,他就生病回家,再也没有能回来,我离开白纸坊,才听说他已去世。杨兄则是北平市郊人,居住在管庄和定福庄之间的小村里。在我们中间他可能是个富裕户,村旁有土地,家有父母妻儿,只在农忙时请几天事假。家庭生活美满。我不知他在土地改革中间,划的什么成份,可能不是地主。1953年我从山东回北京时曾见过他一面。他牢骚满腹,已离开白纸坊,说是为了经营菜园子,土改时被人分走了一亩菜园,生活大不如前了。我没好意思问他定的什么成份。但据我估计,最大也不过是个富裕中农,那也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因为他十几岁就在白纸坊做工人,到那时也有十几年了。小弟高宝珍,后来可能去了电机车间,新中国成立初期,是劳动积极分子,50年代初,曾因工伤残,消息登在全国性报纸上,北京市委书记彭真同志曾亲自去医院慰问,我那时正在山东大学中文系上学,很为他感到自豪。改革开放的80年代末,我由人民日报社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正是文化部常务副部长高占祥的部下,宝珍也已退休,对花卉种植很有心得,做了一家花卉公司的董事,而高部长也是白纸坊出身,我们有了联系,我曾应邀参观过他主持的花卉展览。
自然,这段时间给我影响最大的是世斌大哥,他的忠厚为人,正直做事,都是我们这些小兄弟的榜样。不过,他的祖传“世业”和专门手艺,并不在白纸坊,而是扎搭红白喜事的大棚。只是传到他这一代,日本鬼子来了,他这“世业”倒变成了副业。那原因恐怕是大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少了,一般人家门口有一大班吹吹打打,已是奢侈了,谁还能有搭大棚的排场。世斌曾和我谈过,这祖业败在他手里了。他不善经营,除去熟人,他揽不到活儿,现在竹席又贵,每次扎搭,总得坏不少,干赔本,不如把这套家伙让给别人(即卖出),也省心,可直到我离开时,他还没有卖。世斌没有多高文化,大概中学也没毕业,但他有自己的“道德文章”,时常和我讲:要正直为人,认真做事,就不怕邪鬼上门。还说:小日本鬼子尾巴长不了,我不信他那个大和民族能消灭得了我们大汉民族。宋哲元会打回来的。其实,这不只是世斌个人的糊涂认识,就连我当时也不知道蒋介石的名字,以及他是干什么的。我佩服的是世斌的身体力行,说到做到。不过,在那做亡国奴的时代,正直为人,也阻挡不住邪鬼上门。在我离开北平以后,世斌和我那位大嫂,就受到伪官僚的欺辱,使得他们不得不躲起来。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世斌的正直为人,认真做事,才真正得到了发扬——50年代末,他已是清河毛纺厂的党委书记了!
“独眼龙”屡次逼迫搬家,终于二姐也一筹莫展了。租房租不到,我上班又太远,电机车间跳板事件又给妈妈留下了“恐怖”。这时二姐恰好接到了石家庄朋友哈墨农的邀请函,说石家庄市要成立市教育馆(即图书馆),聘他做馆长,他一时找不到助手帮他管理,想请二姐去帮一二年忙。并说工作不紧张,有利于她的业余写作(那时二姐喜欢业余写点小说、散文),她曾去石家庄电话局帮助工作,在《石家庄日报》上发表过作品,墨农就是那时认识的文友。二姐实在舍不得她的“铁饭碗”,也不情愿离开北平,就以我说事,说有个小弟在工厂工作,他一个人在北平不能生活。不料墨农兄回信说,如果小弟愿意,他可以一同来,教育馆正缺个图书管理员。妈妈听说这件事,当然力促成行。二姐无奈,只能恋恋不舍地辞去了她的话务员的职务,我不知道这异地会给我带来什么,也难舍顾师傅和世斌大哥的友情,但他们却都为我的新工作而高兴,尤其是顾师傅,他像是特别高兴,还请我吃了一顿饭,临别时说:“小伙子,好好干,也许那里更适合你呢!”我则觉得告别“独眼龙”那张诡谲的冷脸子,却是幸甚、幸甚的事!
八个月的所谓“产业工人”的生活,因为以上的经历种种,确实没有给我形成“阶级觉悟”,白纸坊也不受哪个资本家的“剥削”,这里只有日本鬼子的压迫和奴役。
五、流落石家庄
石家庄,当时被改名为石门市,日本侵略者正在把它“开放”成一个新的城市。它是正太和京汉铁路交会的通道,也该是日本鬼子延伸它侵略魔爪的咽喉和枢纽。他们很重视它的位置,在这里开设了不少纺织厂,有重兵把守。但到了1944年,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抗日根据地,如冀中平原、晋察冀、晋冀鲁豫,已遍布它的周围,是抗日战火燃烧得最为猛烈和辉煌的地区。徐光耀的名作《平原烈火》、梁斌的《烽烟图》,以及冯志的《敌后武工队》所描绘和歌颂的根据地人民在惨烈抗争中的英雄业绩,就都发生在这块土地上。1944年春天我们到了石家庄,其时已是日本鬼子苟延残喘的末日。我们虽然并不知晓周围的变化,却也能感受到一点他们统治的无力。市区已少见鬼子兵的踪影,据说他们都龟缩在周边的军营,很少出来活动。
这个石门教育馆,在我的记忆里,是在二马路南一个小胡同尽头的一座院落里。那气派简直连通州教育馆都比不上。它是一个狭长的两进的院子。前院是没隔扇开的相当于五间的大屋,即教育馆的图书阅读室,室内设置虽是新的,却很简陋。四周都是书柜,中间是三张条桌连接起的书案,铺着白桌布,两边条桌上摆着几份报纸,周围排列着十几把木椅。屋子东北角摆着一张隔案和一把椅子,算是借阅台。前院还有东西六间房,东面有一间馆长办公室,那两间原是空房,后来变成业余话剧团团长郑哀伶的宿舍,西面三间,一间是二姐的办公室,一间是我们两个的宿舍,一间是仓库。后院南房与北房对称,挂着臭名昭著的“新民会”的招牌,不见有人来往,只有一个姓张的东北人“常驻”。想来,这所谓“石门教育馆”,不过是伪市政府的一个“摆设”,馆里无任何管理教育的设施,只有一个图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