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与本源论紧密相联的是反映论，这是文艺的哲学命题。反映论是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石。反映不是照相，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从来都是能动的反映论，列宁对此曾有精确的论述。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充满活力，正因为它富于创造性。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曾经说过：“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17]他又说：“哲学家们（指旧的哲学家——笔者）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应当理解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任务——笔者）。”[18]所以，把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说成是“直观反映论”，显然是一种无知的曲解。马克思主义学说史上所以有列宁主义阶段，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所以出现毛泽东思想的发展，就是因为列宁和斯大林、毛泽东及其战友们，不只是用马克思主义“解释世界”，而是创造性地运用马克思主义，与时代和本国实际相结合改变了世界。马克思主义认为，文艺创作虽然是对世界的艺术的掌握，但文艺却应该也必须真实地反映生活。在这里，生活真实虽然是第一义的，却又并不排斥作家艺术家的主观能动性，即作家艺术家在反映生活时进行审美的概括和再创造。在《讲话》中，毛泽东同志就明确指出：“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人类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革命的文艺，则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反映”，既然是经过“头脑”的反映，这就同时包含着客观方面和主观方面。这也就是说，要求作家艺术家所反映的生活真实，是能动地审美地反映，它不是什么机械地、镜子式地模仿，而是艺术的再创造的真实。其中既概括着生活的真实，也蕴涵着作家艺术家由生活真实而激发起的理想与热情的真实，这是与作品中所表现的生活真实融为一体的，如果文艺作品中缺少这方面的真实，是不可能取得感人的艺术效果的。社会生活，虽然是被反映的客体，但是，这客体却又经过反映的主体——作家的头脑——的加工改造。《讲话》中所讲到的“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这虽然讲的还是创作前的准备阶段，或者是在深入生活和认识生活的过程里，却显而易见地已经渗入了作家的主观意识。按照艺术思维的规律，作家艺术家在反映生活过程中的这种能动的作用，毫无疑问，是包含着深刻的理性认识活动，但又同时具有着强烈的感性活动的参与。正是由于毛泽东同志深刻地把握了文艺与社会生活的主体与客体的反映和被反映的辩证关系，又把历史唯物主义精神贯穿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中，才能找到革命文艺与人民相结合的正确方向；也正是由于毛泽东同志深刻地理解作家艺术家在反映生活中的主观意识的特殊作用——“经过革命作家的创造性的劳动而形成观念形态上的人民大众的文学艺术”，他才能为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找到一条实现与人民相结合的正确途径。毛泽东同志指出：“一切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只有联系群众，表现群众，把自己当作群众的忠实的代言人，他们的工作才有意义。只有代表群众才能教育群众，只有做群众的学生，才能做群众的先生。”而要这样做，对于那时来自城市又是非无产阶级出身的文艺工作者来说，不只有一个熟悉生活的问题，还有一个改变主观世界，与人民群众从思想感情上相结合的问题。毛泽东同志对此特别强调指出：“要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非有十年八年的长时间不可。但是时间无论怎样长，我们却必须解决它。我们的文艺工作者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一定要把立足点移过来，一定要在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的过程中，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和学习社会的过程中，逐渐地移过来，移到工农兵这方面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
《讲话》有关这方面的论述，是毛泽东同志在艺术思想领域对马克思主义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的一大发展。正是由于毛泽东同志深深地理解艺术创作中的主客体的辩证关系，理解作家艺术家在反映社会生活中的创造性的活动，他才能提出深入生活改造世界观这样的促使主客观统一而获得思想感情飞跃的正确方式。几十年来，中国有出息的作家艺术家，正是由于实践了这条与人民相结合的道路，才有了今天的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的繁荣与发展。可是，在前几年的一些舆论中，却把毛泽东同志的这一论点，诬蔑为“作难作家的一条棍子”，是起了对作家“灵魂大扭曲”的作用。是的，在“十七年”的文艺评论中，的确有把文艺思想上的许多复杂的问题，都归之于作家的世界观没有改造好的粗暴简单的倾向，这样的无限上纲伤害作家艺术家的错误决不能再重复，更何况今天的文艺工作者绝大多数早已成为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的一部分。然而，人类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要相应地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所以，邓小平同志在论述社会主义时代的知识分子时，虽明确指出：“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工人阶级自己培养的脑力劳动者，与历史上的剥削社会中的知识分子不同了。”但他也还是提醒人们：“在社会主义历史时期中，只要还存在着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知识分子就需要注意解决是否坚持工人阶级立场的问题。”[19]“历史不断前进，人们的思想也要不断改造。不仅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要改造，就是建国以后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也要继续改造，不仅是知识分子的思想要继续改造，工人农民和共产党员的思想也要继续改造。”[20]
鲁迅说得好：“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情，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21]总之，毛泽东同志在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中，提出深入生活与人民相结合，改造世界观问题，也是无产阶级文艺创作中的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它恰恰不是忽视主体，而是十分重视作家艺术家主体的特殊作用，重视艺术创作中如何求得主客体的矛盾统一。
（四）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学艺术，它有什么社会功能，或者说是有什么价值和作用？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一般认为，文艺的社会功能、价值和作用有三个方面，即认识、教育和审美。三者是融为一体而发挥作用的，而且文艺的社会功能，又的确有着它自己特殊的规律和途径。文学艺术是通过艺术形象来反映和表现社会生活的。因而，文学艺术的认识功能，是基于对社会生活的真实反映。伟大的和优秀的文艺作品，总能以其生动的艺术形象世界，引导启迪人们深刻地感受和认识生活。恩格斯称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22]列宁则称赞托尔斯泰以其“最清醒的现实主义”，“不仅创作了无与伦比的俄国生活的图画，而且创作了世界文学中第一流的作品。”[23]我国古典小说的伟大杰作《红楼梦》，曾被誉为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这一切都显示了这些伟大文学作品有着很高的认识功能。《讲话》所以那样强调文艺源于生活，作家艺术家一定要深入生活、熟悉生活，与人民群众在思想感情上打成一片，也正是基于无产阶级文艺要真实反映社会生活、以取得认识功能的最佳效果。就以毛泽东同志最欣赏的《红楼梦》来说，在茅盾的《延安行》里，我们已经看到了这样的记述：“这一次他（指毛泽东同志）和我畅谈中国古典文学，对《红楼梦》发表了很多精辟的见解。”建国以后，毛泽东同志还曾为不能容忍《红楼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观点而发动了一场批判运动，并有一封写给中共中央政治局及有关同志的信，即著名的《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此后他还多次在同人谈话中从不同视角讲到《红楼梦》中的人物和情节。他不只一次说过，读《红楼梦》，只有读五遍，才能读懂；说他自己就“至少读了五遍”。他对《红楼梦》评价极高，他在《论十大关系》的讲话里，曾这样讲到《红楼梦》：“我国……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很多地方不如人家……”这当然不是说中国文学只有一部《红楼梦》，而是把《红楼梦》看作中国文化最高成就的代表。自然，作为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有时也有他独特的视角，譬如他曾说过：“我是把它当历史读的。开始当故事读，后来当历史读。什么人都不注意《红楼梦》第四回，那是个总纲，还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好了歌》和注。”[24]
对于毛泽东同志把《红楼梦》“当历史读”，“写的是很精细的社会历史”，在一段时间里，曾经引起狂热的批判，简直要把毛泽东说成是根本不懂艺术的庸俗社会学论者。其实，伟大的文学作品，反映社会生活真实而取得巨大的认识价值，这在中外文艺史上都是屡见不鲜的，而这方面也特别为无产阶级革命导师所重视，何独毛泽东！如上所引，恩格斯的热烈赞扬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现实主义的创作艺术；列宁的高度评价俄国的伟大作家“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这不都是他们从作品反映社会历史成就方面给予的肯定么？《红楼梦》被誉为“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也正是把它“当历史读”的认识效果。
历史上一切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也包括思想家，都十分重视文艺的教育功能。在中国，从孔夫子开始，就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25]这虽然讲的是《诗经》的社会作用和认识作用，但他在其中所最强调的，仍然是艺术的感动人、教育人的功能，而千百年来儒家文艺观的一贯主张也是“成教化，助人伦”。自然他们所要求于文艺的，是封建主义的“教化”与“人伦”。伟大的革命文学家鲁迅，则明确宣布，他写小说，“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26]这“改良”，也只能是通过艺术的教育功能方可实现。无产阶级文艺，是为人民的文艺，自然就更加重视文艺的教育功能。从一定意义上讲，可以说它是把政治教育功能放在第一位的，特别是在《讲话》所面对着的那样的时代和“事实”，毛泽东同志要求革命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是反映了时代对革命文艺的要求的。但这又决不等于说，《讲话》轻视审美功能，不重视艺术的美感作用，或“迷失了审美本性”。《讲话》在这方面的论述言简意赅，观点鲜明，概括了文艺的本质。他明确指出：“虽然两者（指社会生活与文艺——笔者）都是美，但是，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这是很有力地强调了文艺的审美功能——人民要求艺术的美，欣赏美的艺术。而且即使在强调文艺的政治教育作用的时候，毛泽东同志也没有忽略它首先是艺术品。他指出：“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要求是：“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我们既反对政治观点错误的艺术品，也反对只有正确的政治观点而没有艺术力量的所谓‘标语口号式’的倾向”，而他的要求文艺对人民的“警醒”“感奋”作用，更加无可厚非地是强调文艺应当产生强烈的审美效果。何况在建国后，毛泽东同志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时候，还十分明确地论述了真、善、美与假、恶、丑的辩证关系：“真的、善的、美的东西，总是在同假的、恶的、丑的东西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的。”[27]这难道不是全面论述艺术的社会功能的很精辟的见解么？怎么可以说，毛泽东文艺思想，只“坚执于政治功能”，而完全忽视了文艺的审美功能呢？
总之，正如邓小平同志一再讲到的：“毛泽东思想不是在个别方面，而是在许多领域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个体系，是发展了的马克思列宁主义。”[28]毫无疑问，毛泽东文艺思想，是毛泽东思想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不仅在文艺领域系统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文艺观，而且在与实际相结合的过程中，科学地总结了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史和文艺史的经验教训，对革命文化与革命文艺进行了体系性的理论概括和理论开拓，无论是在文艺的意识形态学说、文艺的生活源泉论、文艺的能动的反映论，文艺的社会功能论等文艺的基本原理方面，他都有对马克思主义的极富活力的、创造性的丰富和发展。
自然，毛泽东文艺思想，既是科学的体系，就不可能是凝固不变的，而且也正如邓小平同志所指出的：“我们不能够只从个别词句来理解毛泽东思想，而必须从毛泽东思想的整个体系来获得正确的理解。”[29]个别词句并不能反映体系；个别原理，在特定时代是适合的，在另一时代，随着社会的发展，也会失去其现实意义的。这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也是一条必然的规律。列宁是在帝国主义时代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毛泽东同志则是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中国，与实际相结合，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
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历史新时期既得到了坚持，又得到了新的丰富和发展，邓小平同志在这方面作出了最突出的贡献。
早在1977年7月21日的党的十届三中全会的讲话中，邓小平同志就曾说过：“我建议，除了做好毛泽东著作的整理出版工作之外，做理论工作的同志，要花相当多的工夫，从各个领域阐明毛泽东思想的体系。要用毛泽东思想的体系来教育我们的党，来引导我们前进。”[30]从文艺领域来看，十五年来，我们的文艺已取得了进一步的繁荣，《邓小平论文艺》以及江泽民同志对当前文艺问题发表的几次讲话，都是在历史新时期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继承、丰富和发展。这更是我们今后需要深入研究和阐释的重要课题。
1992年9月9日于北京
注释：
[1]《中国青年》第38期，1924年7月5日。
[2]《新青年》季刊第3期，1924年8月。
[3]《中国青年》第10期，1923年12月22日。
[4]《中国青年》第80期，1925年6月。
[5]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4年11月6日。
[6]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
[7]鲁迅：《致萧军、萧红信》，1934年12月10日。
[8]《列宁全集》第20卷，第401页。
[9]《列宁全集》第35卷，第238页。
[10]毛泽东：《看了〈逼上梁山〉给杨绍萱、齐燕铭的信》。
[11]毛泽东：《论联合政府》。
[12]《邓小平论文艺》，第9页。
[13]同上书，第7页。
[14]同上书，第9页。
[15]同上书，第108页。
[16]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
[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页。
[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6页。
[19]《邓小平论文艺》，第93～94页。
[20]同上书，第92页。
[21]鲁迅：《而已集·革命文学》。
[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页。
[23]《列宁论文学与艺术》（一），第482页。
[24]龚育之、宋贵仑：《“红学”一家言》，《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2期。
[25]《论语·阳货》。
[26]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
[27]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28]《邓小平文选》，第40页。
[29]同上。
[30]《邓小平文选》，第4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