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希凡文集(第一卷):中国古典小说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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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中国小说古典形态的高峰与“终结”(2)

(二)寓批判于“志怪”之中——《聊斋志异》的思想艺术特色之一

鲁迅之所以把《聊斋志异》列为清代小说的“拟古派”的代表作,一方面当然因为它是文言体,而当时口语体的平话、章回小说早已十分流行;一方面它在体裁上用的是“志怪”、“传奇”,而这两种体裁都还是中国小说早期发展的形式。所谓“六朝志怪”、“唐宋传奇”。何况“《聊斋志异》问世后,风行约一百年,这期间模仿和赞颂它的非常之多”。因此:谓之“拟古派”,是非常恰当地说明了它的特点。

“志怪书”本源于“巫多说鬼”。鲁迅说:“秦汉以来,其风日盛,到六朝并没有息,所以志怪之书特多。”(《中国小说史略》)自然,到了蒲松龄的时代和蒲松龄的笔下,那人与鬼的“交通”,却是更密切地联系着现实的社会与人生。蒲松龄在《同毕怡庵绰然堂谈狐》一诗中就有过这样的透露:“人生大半不如意,放言岂必皆游戏。”这同前面引用过的《聊斋自志》的那段话,意思是一样的。即他的谈鬼说狐,大不同于早期的志怪书,他是借“放言”——志怪以寄托他对现实的“孤愤”和“不如意”的。

在《聊斋志异》中,作者寓无情鞭挞与批判于志怪艺术,其矛头所向,首先是封建官场的黑暗与罪恶——即“官虎”、“吏狼”们的贪吝、残酷、昏庸、媚上的丑恶世相。其佳作有《梦狼》、《梅女》、《续黄粱》、《促织》等。

《梦狼》写的是白翁长子白甲在外为官,做父亲的放心不下,忽得一梦,梦见到了儿子的衙门,“窥其门,见一巨狼之道”,“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父子相见后,白甲“唤侍者治肴”,则又是一巨狼衔死人入,“聊充庖厨”。白翁梦醒很担心他儿子的所为,就打发小儿子去告诫。不想白甲反而嘲笑他弟弟不通仕途之道,竟厚颜无耻地教训他弟弟说:“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遂不听告诫,第二年也确实应了他的预言,果然因贿赂上台而升官了。不料“甫离境,即遭寇”。白甲虽然想“倾装”献寇以买命,诸寇却道:“我等来,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不为钱,“遂决其首”。“一冥冥中宰官过”,不忍心让他善良的爸爸“见此凶残”,遂令“前驱者”“续其头”;续头者却以为,“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颜可也”。于是,“甲虽更生,而因能自顾其背,不更齿人类矣!”这虽是志怪的画面,却富有极深刻的象征意蕴,生动而形象地揭露了封建官吏的豺狼本性。

最为惨烈而又凝注着作者大力歌赞之情的,当属《席方平》。故事写的是席父受害于财主,阳间官吏受贿,将他活活搒死。席方平冤抑难伸,魂入地狱代父伸冤。先向城隍告状,城隍因为受了财主贿赂,判他状无实据,将他逐出。席方平不服,仍然魂留阴间,逐级上告,一直告到冥王那里,不料连冥王也受了贿,根本不加审问,就先痛打了他一顿。而且为了不使席方平继续上告,这冥王就凶狠地连用火刑、锯刑,逼他屈服。席方平忍着分体之刑的剧痛,严辞拒绝,连鬼卒都不得不感叹地说:“壮哉此汉!”冥王见用刑不起作用,就欺骗利诱,表示只要他不再告状,就送他还阳,并“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席方平伪为允诺,脱身后仍逃出鬼卒的押送,到二郎神那里告了状,连冥王在内一干受贿的阴间官吏都被治了罪,席方平父子的大冤终于得伸。尽管这篇作品的结局,也还是把希望寄托在神明公道上,但却把历来轮回迷信中伸张正义公道的阎罗世界,写得同人间封建官场一样的贪赃枉法、黑暗腐败、滥施酷刑、荼毒百姓,这却又打破了人间对阴间的迷信。

在这类题材中,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篇写得含蓄隽永、笔力深邃的小故事《促织》。《促织》的取材,是有真实历史根据的。在小说一开头,作者就交代了真实的时代背景。“宣德(明宣宗年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当时曾有流传谚语云:“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皇帝有此嗜好,自然要引得大小官吏献殷勤,为进贡促织搜刮天下,此事甚至给历史上一位有名的“清官”留下了一块黑斑。据《万历野获编》载:“我朝宣宗最娴此戏,曾密诏苏州知府况钟进千个。”《促织》开门见山地揭示了这促织之戏给人民造成了多么深重的灾难:“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值,居为奇货。里胥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不过,蒲松龄笔下的这位主人公成名,却是一位老实的里正,不善“科”人,只苦自己。因贡不出一只善斗的促织,被官吏追责得“两股脓血流离”。后来好容易找到了一只,视如珍宝,“举家庆贺”,“留待限期,以塞官责”。不料这促织又被儿子不小心弄死了。孩子知道闯下大祸,投井自尽了。成名夫妇先是对孩子气极,后来发现孩子尸首,又“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作者娓娓道来,但在这朴实的叙述中,却使人谛听到对封建统治的荒淫无道、虐害百姓怎样深沉的控诉呵!

《促织》虽有一个怪异的喜剧的结尾,死儿魂化为善斗的促织,使成名得以完贡。于是,成名贡县宰,县宰贡抚军,抚军贡皇帝,最后,这只促织斗遍天下贡织无敌手,还能“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起舞”。这自然给皇帝带来了很大欢乐——“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县宰也受到了“卓异”的嘉奖。这小小促织的故事蕴藏着多么深沉的血泪悲愤呵!蒲松龄的“异史氏曰”,不无感慨地讽刺说:“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梦狼·异史氏曰》)生活在贫苦农村的蒲松龄,正因为亲眼目睹或感同身受,胥吏为害乡里,才能使他的“志怪”艺术,那么血肉融合在鞭挞现实的愤激呐喊里。《聊斋志异》许多小故事的取材,也是来自这种“官宰半强寇”的现实,如《公孙夏》、《韩方》、《一员官》、《潞令》、《石清虚》、《博兴女》等,往往只是几百字的篇幅,经过他的妙手点染、匠心营构,而能产生很强烈的感染力和控诉力。寓批判于志怪,在《聊斋志异》里,“志怪”主要已经是艺术的批判的形式,它不同于古代的志怪书,而是在“志怪”中曲尽现实世态的揭露。自然,蒲松龄的批判的笔锋,不只对着官吏,也对着土豪劣绅,如《成仙》、《红玉》、《商官》等,都把官绅勾结威虐百姓,也同样揭露得很有深度。

醉心科举,虽使蒲松龄对八股取士制度难有剥露本质的认识,但久困场屋,却又使他对考场弊端以及在科举制度钳制下的知识分子的悲剧,有着洞察入微和感同身受的观察与了解,再加上它又出之以“志怪”的艺术表现形式,因而,这部分作品往往都写得嬉笑怒骂、夸张揶揄、笔墨酣畅,作者的幽愤和深恶溢于言表。昏聩的考试官,是蒲松龄口诛笔伐的主要对象。在蒲松龄笔下,科举场上的试官,也同于一般的虎官狼吏,他们打着“清流”的招牌,干的同样是营私舞弊、贪污纳贿的勾当。在他们主持下的科场,只能是“黜佳才而进凡庸”。《考弊司》是用象征的手法写了阴间主考官“虚肚鬼王”的“考制”。这鬼王虽在衙门口高挂“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招牌,但“生员初见”,却“例应割髀肉”,“若丰于贿者可赎”。这象征的阴森的气象,活画出考场的黑暗。《素秋》中的试官是“糊涂主司”,《于去恶》中则是一批“游神野鬼”,如瞎眼的师旷和爱钱成癖的和峤都被网罗进试官的行列滥竽充数。也正因为人间太多了这些不学无术的试官,才有“文章词赋,冠绝一时”的叶生(《叶生》)郁郁死后才得中举的悲剧;又使才名冠绝的贾奉雉(《贾奉雉》)屡试不中,一怒之下,把落卷中最次的文句拼凑一篇不通的文章去应考,却得高中的荒谬事件。在《司文郎》中,蒲松龄以“志怪”的奇想,写了一位盲僧居然能在被焚文章的纸灰中用鼻子嗅出文章的好坏,并产生生理上的反应。自命不凡的余杭生,当众焚了自己的文章,盲僧“逆咳数声”,急忙说:“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鬲;再焚,则作恶矣!”可经过科场,这位余杭生居然高中了。他趾高气扬地来找盲僧算账,盲僧只得感叹地说:“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于是,他叫余杭生拿各试官的文章来烧烧,他声言一定能辨别出谁是余杭生的老师。“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

这讽刺何等辛辣,却又包孕着怎样的郁愤和悲哀!总之,蒲松龄的寓批判于志怪,以鞭挞官场与世相,由于作者经历丰富、观察细致、功力深厚,既能浮想联翩,涉笔成趣,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又蕴藉深沉,含蓄隽永,余韵无穷。有的同志说,蒲松龄的“志怪”艺术,已达到了“把神话现实化”和“把现实神话化”的奇妙境界,当非过誉。

(三)借花妖狐魅以歌颂真挚的爱情

在中国小说史中从源流上来分期,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一般的说法和概括是:魏晋南北朝的“志怪”与“志人”,唐宋传奇,宋元平话,明清章回,虽不间断,却每个时代有它发展的主流。所以到了清代,尽管志怪与传奇,又出现了蒲松龄这样的达到了高峰的伟大作家,鲁迅却称之为“拟古派”。只不过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拟古”而不“泥古”,他的小说创作虽拟志怪与传奇,却又适应时代的需要,无论思想与艺术,都有独创新意的发展。在唐传奇中也有借志怪以抒写爱情的故事,如沈既济的《任氏传》、李朝威的《柳毅传》等,但它们怎及得《聊斋志异》中所抒写的花妖狐魅的爱情那样大胆真挚,动人心弦!《聊斋志异》的诸多名篇,以描写“佳鬼佳狐”的优美爱情故事最多。如《婴宁》、《小翠》、《小谢》、《翩翩》、《晚霞》、《娇娜》、《香玉》、《葛巾》、《莲香》、《连琐》、《宦娘》、《辛十四娘》、《白秋练》、《聂小倩》、《绿衣女》、《荷花三娘子》、《巧娘》、《鲁公女》、《公孙九娘》、《鸦头》、《花姑子》、《西湖主》、《阿英》、《阿绣》、《吕无病》、《小梅》、《神女》、《素秋》、《黄英》、《竹青》、《锦瑟》等,也包括我们上面已经提到的《梅女》、《红玉》诸篇。

从明中叶以来已出现的向传统挑战反程朱理学的启蒙思潮,它们在文艺上表现出来的一个很突出的方面,就是激烈地反对封建礼教,热情歌赞青年男女相互自由选择的爱情与婚姻。姑且不说市民文艺的崛起,在平话中对封建礼教的冲击,尽管“三言”、“二拍”这两部“话本”总集里的作品,思想十分复杂,但它们对男女情爱的露骨的描写,对贞操观念所持的轻蔑态度,确实是表现了封建伦理道德正面临黄宗羲所说的“天崩地解”的时代。“情”与“礼”的冲突,构成了文艺的非常突出的主题。冯梦龙在《序山歌》中曾说:“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这在当时,也是文坛的时尚。就以明代文学的浪漫思潮的代表人物汤显祖对“情”的观点来看:“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题词》)不也鲜明地道出了至情与理学是绝难相容的命题么!而这一思潮在小说创作中结出的累累硕果,却是延续到清代小说表现得更为绚丽多彩。《聊斋志异》可以说是文言小说的代表。虽名之以“拟传奇”,但它所展现的情的境界,却是唐宋传奇难于与之比拟的。在一定意义上说,蒲松龄的写情之笔,真可称之为文言体的“人情小说”。鲁迅称赞它“多言狐鬼,款款多情”,特别是由于它的故事情节和艺术描写都洋溢着浓郁的人情味,而使“款款多情”的花妖狐魅,不只具有美艳多姿的外形,还给人以“和易可亲,忘为异类”的迷人的魅力。所以,《聊斋志异》虽借托“志怪”,却写出了血肉人生的真情至性,而并没有象征主义文学的那种神秘色彩。花妖狐魅和人恋爱,虽也有奇异曲折,但她们在爱情和精神上却表现了大胆热烈的追求,而且蒲松龄的浪漫主义的创作艺术,也有助于他写那些花妖狐魅的女主人公们,可以无拘束地打破封建礼教的规范,不受封建伦理的束缚,而显示出更真更美的人情与爱情,升华出诗一样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