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钟山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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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激情燃烧的岁月(2)

琴无言相对。但这并没有影响父亲的积极性,琴回不回答这都无所谓,反正他此刻已紧紧地把琴搂定了。自己搂定的女人,难道还会跑了?

琴不说,父亲仍说:

我叫石光荣,三十二师的师长。

父亲望着怀里的琴。琴的头一直低垂着,她的身子一直很别扭地在父亲的面前斜侧着,力量不是投向父亲的怀中,而是自始至终一直向外挣扎着。

这让父亲很不舒服,也很累,他的手臂一直在和琴的身子较着劲。但父亲不计较这些,琴越向外用劲,他越感到琴的身体的实实在在。他觉得有义务把自己向琴介绍得更详细些,便又说:

我老家在靠山屯,爹娘都冻死在老林子里了。

父亲说到这里,琴抬了一次头,很快地望了父亲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父亲闻见了从琴头发里散发出的桂花油味,这气味让父亲心里甜滋滋的。

父亲还说:我受了十八次伤。

父亲说完这话,感到琴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父亲没有多想,琴的一言不发让他有些着急,于是他又说:我都三十六岁了!

说完之后,琴仍没有什么反应,她的头更低了,身体仍向外撑着,头垂在父亲胸前,那样子似在和父亲顶架。

父亲说:我都三十六了!这些年一直打仗,打完小日本,又打老蒋!

父亲还说:现在不打仗了,我都三十六了!

那天晚上,成双的男女,撕撕扯扯地半推半就地在留声机的伴奏下联欢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中,他们不时地相互踩在对方的脚上,留下了一片女人的叫声。从一开始,他们把女人搂定,再也没有放开过一会儿,他们就那么艰难地、很累地不时地迈动着自己的双腿,仿佛是在行军。最后他们个个都大汗淋漓,胳膊发麻,腿发酸。在深夜到来之前,终于结束了累人的联欢。

父亲这时显得很有心计,在政治部首长宣布今天的联欢到此结束时,他已经没有理由再搂着琴不放了。他一放开琴,琴便像一只出了笼的小鸟很快从父亲的身边逃脱了。父亲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那时父亲已经想好了,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她的行踪搞清楚。令父亲大感意外的是,琴并没有离开军区大院,三转两转走进了一幢楼里便消失了。父亲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跟踪下去了。

父亲很快就弄清楚了,那幢楼是军区文工团的驻地,而琴就是军区的一名文工团员。父亲真是心花怒放了。他觉得日后娶琴那是板上钉钉一样的容易。父亲万没料到,求爱之路是那么的艰辛和坎坷。

那天晚上联欢会之后,父亲已经死心塌地地爱上了琴。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只要一有时间,便直奔文工团那幢楼而去。他去文工团时,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警卫员小伍子。小伍子二十岁不到,显得很机灵,已经随父亲出生入死好几个年头了。

父亲来到文工团后,他总是很容易地见到琴。那时琴有许多演出任务。

共和国刚成立不久,古老的沈阳城内百废待兴,各种团体、机关如雨后春笋纷纷诞生,于是就有许多要庆祝的事。庆祝时自然少不了演出,身为文工团员的琴在白天的时候,就要不断地排练新节目。父亲见到琴时,大都是在琴排练的时间里。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琴似乎已经不认识父亲了。父亲每次出现在文工团的训练场里,琴连眼皮都不抬,仿佛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对这些并不计较,他站在那里,很痴情很专心地看着琴在唱歌或跳舞。警卫员小伍子已经看出父亲和琴之间的一些苗头了,他殷勤地为父亲搬来一把椅子,他希望父亲能更舒服地看琴。他的愿望没能得到父亲的理解,父亲不坐椅子,而是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里摇晃着马鞭。父亲进城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骑马。

琴不理父亲那一套,仍专注地唱歌或者跳舞。琴的歌声异常悦耳动听,琴排练时的歌声,是父亲一生中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琴跳舞时,在父亲的眼前展示出了美好的身段,女人的曲线暴露无遗。土包子似的父亲,以前哪见过这些?他痴了,他呆了,他走火入魔了。他恨不能马上张灯结彩把琴娶过来。

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排练暂时停了下来。琴和那些文工团员收拾道具,准备吃饭了。父亲觉得时机到了,他转过身冲身后的小伍子说:去,把那丫头请到咱们师去吃饭!

聪明的小伍子早就知道那丫头指的是谁了。得令之后,很快来到琴的面前。小伍子冲琴说:哎,我们师长要请你去吃饭!

琴看了眼小伍子,理都没理,背过身去把自己的辫子散开,让一头浓黑的秀发披散下来。小伍子又凑上去说:哎,说你哪!听见没有?我们师长说了,中午他要请你吃饭!

琴仍是不理,她在快速地重新把辫子梳起来,冲几个女伴说:等等我,马上就来!

小伍子受到了挫折,他跑过来冲父亲说:师长,这丫头不理我,就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

父亲不满地叱了句小伍子:笨蛋,你就不会别的招儿了!

小伍子一拍脑门,冲父亲说:瞧好吧,师长!说完转身冲琴追去。琴正在随同伴往外走。小伍子几步就追上了,他大声道:站住!他这一声喊,不只让琴站住了,同时也让琴的同伴站住了。她们吃惊的是,这个小兵敢在这里撒野。

小伍子不理那些,他单刀直入地冲琴大声命令道:走,跟我走!说完就拉住琴的一只胳膊。琴愤怒了,也大着声音说:滚开!我不认识你。

其实琴的同伴早就看见父亲和小伍子了。起初她们以为父亲和小伍子只是单纯地看她们排练,后来她们发现父亲盯着琴的眼神已经不对了,她们以为又遇到了一个单相思。没想到这个单相思还要动手抢人,她们这下不干了,七嘴八舌地冲小伍子嚷开了:干啥,干啥?想抢人咋的?抢人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她们把话说给小伍子,却瞥着父亲。她们知道,抢人的主意是父亲出的。

小伍子也不甘示弱,他还从没办砸过父亲交给他的任务。把琴抢到手是他的任务,完不成任务就对不起师长。于是小伍子和她们对吼了起来:抢人咋的?就抢了!说完拉着琴就走了。琴不干了,挥手打了小伍子一个耳光。

那耳光被琴扇出一声脆响。小伍子没料到琴会来这一手,他望了眼父亲。父亲也恼怒了,他挥着马鞭的手在颤抖。小伍子理解父亲,师长要发火了。果然父亲很响地甩了一下马鞭,大喝一声:把她给我拖回去!

父亲说完转身就走了。小伍子不顾脸上热辣辣的疼,一躬身子便把琴背了起来。他不顾琴劈头打来的巴掌,更不管那些丫头们的乱叫乱喊,他背着琴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文工团,一直跑回三十二师。路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驻足观望小伍子背着琴飞奔的身影。琴已经没有力气再打小伍子了,她闭上眼睛,任凭小伍子狂奔。

父亲骑着马已先小伍子一步回到了师里,他命令炊事班加菜上酒。小伍子赶到时,父亲已在自己的宿舍里等候多时了。菜已经上来了,是大块红烧肉,还有韭菜炒鸡蛋。酒是东北的高粱烧。来到三十二师的琴一言不发,她站在父亲的对面仇恨地盯着父亲。

父亲的气还没有消,他喝了几口酒,吃了块肉,嚼巴嚼巴咕噜一声就咽下去了。他仍用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指着琴身旁的一把椅子说:你坐!

琴不坐,仍仇恨地望着父亲。父亲大怒,高声断喝:让你坐你就坐!

许是父亲的狂暴一时震住了琴,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第一回合父亲胜利了,他的怒气消了一些。父亲又说:你吃!琴不吃,低着头,目光恨恨地盯着别处。父亲不理琴了,他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吃肉。他吃了一气,喝了一气,酒就有些上头了。于是父亲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乱说一气:没见过你这样的丫头,还打人!我都三十六了,你能咋的?日本鬼子都让老子干回东洋了,老蒋不也是让我们弄到台湾去了?!

我都三十六了,你这丫头能咋的?

父亲又喝下一碗酒,然后就醉了。在醉前,父亲又喊来了小伍子,他冲小伍子说:让她吃,吃完把她送回去。看这丫头能咋的!说完一头栽在床上,呼呼地睡去了。

那天,琴临离开父亲房间时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胡子!

小伍子听完琴这句话,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小伍子笑着说:小心我们师长一枪崩了你。

有了这一次之后,父亲以为离娶琴的日子不远了。他没有料到事情发生了意外。

军区的参谋长胡麻子也看上了琴。胡麻子是外号,因为脸上生满了麻子而被人称为胡麻子。胡麻子在长征时就已经是团长了,那时胡麻子就已经结婚了。长征开始时,老婆就已经怀孕了,走到草地时,老婆早产了。他把老婆背到一个避风的柳丛后,准备亲自为老婆接生。不幸的是,早产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顺利地生产,疼得他老婆爹一声娘一声地叫。他背着老婆行军时,已经掉队了,走在茫茫草原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他冲老婆喊:使劲,你快使劲!老婆哪里还有什么劲,一路上的行军,吃没吃喝没喝,万里征程早就耗去了她的力气。胡麻子急得团团转,正在这时,他又发现了敌人的追兵。

敌人呈扇形向他们包围过来,子弹在他的头顶飞过。胡麻子知道,再这样下去被敌人俘虏是在所难免了。如果背着老婆一起走,也无法跑出敌人的包围。

这时,老婆也清醒过来,她冲胡麻子说:你快跑——等革命胜利了,你再找一个女人……胡麻子给老婆跪下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婆落入敌人之手,他掏出了枪,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等革命胜利了,我来给你收尸!他的枪响了,老婆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胡麻子满眼泪花地跳起来,一边向敌人射击,一边向自己的队伍追去……

胡麻子一直牢记着老婆的话:等革命胜利了再找一个女人。在风雨飘摇的战争岁月中,他一直没有勇气再找个女人。现在革命胜利了,胡麻子也已经四十出头了,也就是说,这辈子的好时光都快过完了。胡麻子有千万条理由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享受一次生活。他在文工团演出时,看上了琴。

他觉得只有琴才能陪他走完后半生。

于是,他乘坐的那辆美式吉普车,经常停在文工团的楼下。父亲那匹高头大马也时常拴在文工团楼下的树上。这就引发了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

父亲和胡麻子两人同时出现在文工团的排练厅里,惊动了文工团所有的人,包括年过半百的文工团长。这是位在延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文艺工作者。

他命人给胡麻子和父亲端茶倒水,一边意义不明地说:欢迎领导来检查工作。

胡麻子就挥手说:去吧,我们就是看看,忙你的去吧!

老文工团长也就退下了。

不用说,胡麻子知道父亲的心思,父亲也知道胡麻子的心思。但两个人却不知道他们是一对情敌,父亲以为胡麻子看上了别的丫头,胡麻子也这么认为。两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喝茶看女人时,胡麻子冲父亲打了一拳说:你这小石头,还年轻嘛,急啥子嘛!父亲说:×,我都三十六了!兴你急就不许我急了?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打着哈哈。父亲在胡麻子眼里是年轻的,也是最受器重的一名师长。胡麻子在父亲的眼里是位能征惯战的首长,两人趣味相投,感情非同一般。

当两个人发现自己都喜欢琴时,胡麻子的脸色不好看了,父亲的脸也沉了下来。胡麻子先站了起来,他冲父亲说:石光荣同志,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父亲也站了起来正色道:参谋长同志,我也有话对你说!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来到外面走廊上。胡麻子一拍父亲的肩膀说:我说小石头,你算了吧。

看上谁你说,我给你做媒!

父亲觉得事情麻烦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琴拱手让给别人。是他先发现的琴,他已经抢占了这块高地,要是有人胆敢来夺,那只能是一场殊死决战了。父亲见胡麻子这么说,也不甘退步地说:参谋长,这人是我先看中的,你再换一个吧。到了你结婚时,我给你当伴郎!

少扯,还是你换一个!胡麻子说。

你少扯,你换一个!父亲说。

小石头,老子算瞎眼了,让你当师长。胡麻子激怒了。

父亲也当仁不让,他见胡麻子不肯退步,也急了道:我看你不配找那丫头,你这是老牛吃嫩草!

王八蛋,老子毙了你个小石头!说到这儿,胡麻子掏出了枪。父亲的话大大地刺伤了胡麻子的自尊心。

父亲见胡麻子真的急了,也冲不远处的小伍子喊:抄家伙!父亲的枪一直在小伍子身上背着。小伍子听见父亲让他抄家伙,几步就蹿了过来。他掏出枪“哗啦”一声顶上了子弹,虎视眈眈地冲着胡麻子。在他的眼里首长只有一个,那就是父亲,他才不管什么参谋长不参谋长呢。

胡麻子被眼前的情景气坏了,脸上的肌肉颤动着,握枪的手也在抖着。

他语不成声地说:好你个小石头!好小子,他妈的你好小子,看老子毙不毙你!

说完“哗啦”一声,也把子弹上了膛,一场血腥的战斗即将爆发了。早就在暗中观察动静的老文工团长冲了出来。其实文工团长早就明白了两个人的来意,他知道两个人同时看上了琴,他没料到的是,两个人会为琴舞刀弄枪动真家伙。他在心里惊呼一声,要出人命了!于是奋不顾身地冲出来,用身体挡在父亲和胡参谋长之间。文工团长先劝父亲,他说:这位首长,息怒哇!有话好说,好好说嘛!

父亲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胡麻子你休想老牛吃嫩草!那丫头是老子的,你别想动一根手指头!

胡麻子也说:你也不是他妈的牛犊子!比我小不了几岁!那丫头是老子的,你休想动她一指头!

文工团长又劝胡参谋长道:首长,别生那么大的气嘛!咱文工团的姑娘多的是,要是你们愿意我给你们做媒,保证你们未来的夫人个个漂亮。